近四千由广州康州子弟与京城禁军组成的岭南军翻越五岭,奔东北方向江州州治豫章而去。大军行进,路途艰难不消细说。沿途也遇有南部豪强,只因非己所部,只收编零星兵力,募得零星钱粮而已。
不日,行军到达豫章界内。当阳公萧大心迎出豫章城四里外来接。与萧黯两兄弟几载未见,又值此国难之时,不免把臂潸然泪下。萧黯所部在豫章城下一里处安营扎寨,暂时屯扎。萧黯被萧大心请进城去,待之如手足,同行宫室州府,言行不避。萧黯心内感念萧大心待他信任赤诚,然几日相处观察,萧黯心内却颇为忧郁,怏怏不乐。
江州乃是江左富饶大州,有江南粮仓美誉。又是二品大州之首,距京城不过百里水路之遥。然而,在此京城宫阙存亡之时,民间市集秩序大乱不说,兵力集结也毫无章法。萧黯几日里眼观耳闻,堂兄当阳公萧大心确实焦虑,不断督促属官督造舟船武器铠甲等,然别驾与协办治中、乃至理事曹史,却有意无意怠慢拖延。虽早闻当阳公在江州从不理俗政,只好与名仕坐而论道或大宴宾客。直到亲眼所见,方知所传不虚,堂堂江州大州刺史竟似空职。
徐子瞻早命手下督军、督尉、参军等与江州留守水军接洽演习,也见江州所留水军军事疏莽,舟船老旧。江州方均说精锐军马战船已由韦州君带援京畿去了。然而徐子瞻等人已悉知,衡州刺史韦粲所带乃自己所部亲兵三千人,汇同江州督军所帅不过两千兵众,怎么堂堂江左大州江州竟局促如此。
萧黯在萧大心处,得知京中诸消息倒是快速便捷了许多。先是听闻韦粲所部衡州亲兵与江州兵,已与司州刺史柳仲礼汇兵一处。与鄱阳王萧范所部对角而望,共对京城。此时,西南岸兵马合计共有十万余兵马,都囤积于清溪南岸,与北岸贼军对峙。徐子瞻道,清溪南岸乃主城俯视之地,贼于城墙高处一观,尽入眼底。此势劣之地,应进兵,不应相峙,柳司州与鄱阳王为何不进。萧大心只道,许是前线有因。
转眼元会至,刺史萧大心仁厚,虽诸事急迫,仍按往年习惯,准州府各属官年假。豫章公爵府内,也仍如往日般鼓乐祭祀新年,宴请州官士绅。萧大心早命内眷清减节约,将公府私库钱粮用作造军需,年宴也诸事从简。然而即是这清减新年,在萧黯看来,在此国难之时也是靡费不该。大心对萧黯甚是体贴珍视,节日里怕他孤独,竟送来四位未幸公府美貌姬女陪他。萧黯哪里有半点这般心思,忙让人退回。
初三日这晚,有江州信使舟马疾驰来报。这信使乃江州一武骑常侍,衣甲染血,带来的是一惊人恶信。韦将军与贼众交战于清溪北岸,寡不敌众,韦粲将军战死韦氏亲兵及江州兵覆没。萧大心听闻如摘心肝,涕泪横流道:“赴救国难,惟在韦公,如何不幸,先死行阵。”那信使言,韦将军到后,因柳司州部与鄱阳王自傲争统帅,互不相服,互不听令,纵贼兵占利。韦将军怒急,独自带兵进青塘,与贼交战。贼兵多,韦将军不敌,拒不逃脱,被贼军所害。后来贼兵反攻,柳司州率军与贼拼杀,贼兵才退回江北。
韦粲乃是被北魏惧为韦虎的前车骑将军韦睿之孙,圣上曾言其忠义勇武酷肖祖上。此家国劫难之时,韦粲率子侄亲兵奔赴前线,未想一朝壮烈身死,如何不叫人痛心惋惜。萧黯含泪安慰萧大心道:“堂兄珍重,清溪一败,只怕贼兵更盛。我等身在咫尺数里,该再整旗鼓奔赴京城。”
于是萧大心遍邀州郡要员、门阀豪强于公府殿中大宴。萧黯也虚坐主席陪位,徐子瞻与刘释之亦在下席陪坐。酒过三巡,萧大心言及君父被困,韦公战死,不禁落泪,对众人道:“此国难之时,我豫章距京最近,出兵靖难责无旁贷。此番州府仅粮草充足,却无兵员及舟船铠甲武器辎重。众位或为我大梁肱骨,或为地方贤达名仕,有人便捐兵,有财物便助财物。社稷便托付各位了。”
话落大殿鸦雀无声,不复刚才酒乐清谈之时,座中有大心亲信寻阳郡内史樊杰起身,问众人:“主公问各位,各位怎的不答?我便今日带头,先捐家族部曲两百人,舟马三百部,皮革铁坯五车。”樊杰说完,依然无人接话。
萧大心从座上起身,站于殿中四顾道:“本公食国爵厚禄,忝居高位。自来江州,自问虽无造福,也算兢业尽职。便是有失德失当之处,只望诸公责我一人。此国难之时,君父受辱,贼兵肆虐。我江州距京城咫尺之遥,若京畿沦陷,江州百姓、诸公亲族亦危机矣。若因我个人失德,见弃于诸位,君父何辜,百姓苍生何辜啊。”言及于此,已痛哭流涕,大礼跪拜。
萧黯被大心言辞所感,痛心难忍,也不禁泪落衣衫。殿中诸江州臣官士绅,闻听大心此言,又感其素日仁德雅量,如何受得他如此大礼,都哭泣回礼起身搀扶。纷纷言,德公万莫如此,万死不敢当。又言,自家做不得主,家仆财物着实寡薄,只有心而无力。一时君臣上下相顾大哭,如已然灭国丧家。萧黯心内五味杂陈,看坐下徐子瞻与刘释之二人,亦神色复杂。
不管怎样,酒宴之后江州总算又筹得兵员两千,舟船数百,辎重千斤。此时,岭南高州刺史李迁仕已带兵到豫章。萧黯与萧大心俱出城迎接,李迁仕所带兵马三千人。两日后,萧黯带岭南军七千兵众,会同江州由中军柳唏所率两千人众,近万人马乘船东进奔赴建康。当阳公萧大心坐镇豫章,于后方补给运筹。
十数日后,萧黯所率岭南及江州部抵达京城外围。所见秦淮南岸满目焦土,霜雪遍地,并无人烟,早已不是当日富庶的京畿腹地了。萧黯先去投最近处南部屯兵的司州刺史柳仲礼处。自侯景渡江以来,西路军事为重,台城便任所部人马最多的西路军司州刺史柳仲礼为大都督,总督各路军事。然而其余各部,尤其鄱阳王萧范、邵陵王萧纶所部均不服其统帅,常有龌龊。
萧黯率部至大桁南营,所见驻地车马兵将甚多。前来迎接他的只有柳仲礼麾下一位右中郎将与一位军中主簿。二人在南营划分出一营盘与他驻扎,其余话均无。萧黯交待李迁仕等安排扎营,自己带徐子瞻、柳唏同往大都督行辕。
那柳仲礼军中主簿从前引路。萧黯行至主营,只见一巍峨帐群,接连不断,隐隐有酒乐之声自内传来。当时正当正午,烈日凌空,如何饮酒。直走到一豪阔大帐前,见账外甲士林立。
萧黯走进内帐,见装饰奢华,如军府殿堂。其中却有三人于帐下站立,定睛一看,居中者竟是六王叔邵陵王。萧黯忙行晚辈礼,邵陵王萧纶却对他不甚熟悉,半晌才认出他来,忙扶他起身。此情此景相见,不免彼此感慨。萧黯问候堂兄汝南侯萧坚与永安侯萧确,邵陵王言均安。
萧黯又问:“王叔为何站在账下?”
邵陵王便叹:“还不是为求见大都督柳君。”
邵陵王随从属官,在旁愤恨道,郡王几番前来,以下官礼见他,柳司州却几番怠慢,好不傲慢。若是从前岂能忍他!
邵陵王也不责属官,只长叹道:“若不是玄武湖之败,孤王岂会看他脸色!如今只他兵力最盛,为求出兵,才来受这腌臜气!”
正说话间,已有侍从武官前来请。萧黯便跟在邵陵王萧纶身后随行。只觉在帐中穿行辗转,所经之处,遍饰奢华。时正隆冬,天寒地冻,帐中却炭火炽热,如春夏。直来到一宽阔裘帘大帐内,账内暖香铺面,酒气袭人,犹如盛夏。十数个歌舞伎身着夏装正翩翩起舞。
萧黯跟着邵陵王穿越众人直来到主位前。那酒案后高榻上,坐着一位身材高大,美须髯、眉目疏朗、却面带病容的壮年男子。此人仅以黑绸半裹上身,裸露的右肩上赫然缠着绷带。懒散倚在厚裘软榻上正与盛装姬女调笑。此人正是四路大都督司州刺史门阀河东柳氏嗣子柳仲礼。
邵陵王与萧黯各自行下官礼,柳仲礼左手含糊一扫算是回礼。然后红着眼睛问邵陵王萧纶道:“帐中舞伎所舞名为醉中仙,乃本君新排,与你帐中舞伎比如何啊?”邵陵王回答:“无论舞蹈韵律,还是舞伎色艺,均是君帐下更佳。”柳仲礼得意大笑,命姬女为邵陵王填酒。
萧纶一口饮尽道:“大都督,台城被围日久,恐城中粮米已绝,我等必须出兵了。吾儿萧确现有一计:我营中主簿算出后日有大雾,正合那时,你我会同鄱阳萧范,三路同时发兵攻打外城。侯跛贼必不能兼顾,我们分而歼之,宫阙可救。”
柳仲礼只慢声道:“邵陵王,你怎能听小儿戏语。”
邵陵王道:“表弟,君父俱在皇城中,你我怎能坐视不管啊。”
柳仲礼怒,霍然起身道:“坐壁上观的是你萧家子孙!我柳仲礼在青塘杀贼,身中长枪几身死之时,萧范在何处?你在何处?”他气血大动,眼见肩膀伤处已有血渗出。
邵陵王萧纶忙起身安抚道:“我怎知你夜半竟与回杀于青塘,待我部得知,你已受重创退兵。萧范这厮也是不像话,只他距你最近,竟也反应迟钝。原也是我们对你不住。”
柳仲礼复又坐下,余怒未消道:“我知尔等皇室王爵,自不服我为都督。既如此,我便只尽匹夫之责,尔等便尽孝子之责。我这匹夫,自不能与尔等孝子比,比起湘东王、武陵王,也绰绰有余。”
邵陵王萧纶被气噎,萧黯更被冷遇,两厢不欢而散。出帐后,萧黯对萧纶说,自己愿为一路,与王叔共进。萧纶问他有多少兵马。萧黯回答说一万。萧纶默然,上马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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