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州州治,江陵城,背山面江而立,巍峨厚重,时人得见无不仰叹。这座城池最古老的砖木可追溯至周天子时代,后亦有秦白起、汉韩信、蜀汉关羽、晋桓温等无数英杰城主不断修葺扩建,经营这城池如铜墙铁壁,时人称之为“江南绝壁”。这江南绝壁江陵城,是仅次于帝京建康的南朝第二大城池。如今建康凋敝,江陵便成为远近归附的南朝第一大城,与东魏大城洛阳、西魏京都长安比肩。
是时,江陵城墙高四丈,厚三丈,东西广有六里,南北深有两里。城外有水河护城,水宽十丈,水深二十尺,波涛粼粼,半环城墙,与长江相连。城墙有六门,六门之上各有飞檐城楼。其中北有两门,主门为拱极,西北辅门为远安。西有安津门,东有安澜门。正南门名为南纪,亦为江陵正门、南朝大港,因在战时,只停泊军舰战船,供兵马穿行。东南方向亦有辅门名为水门。水门并无陆路,水路直通入城,往来皆是船只。
陈绍世随公主船驾即是从东南水门入城。入城门穿城墙后却不见天日,只见青砖穹顶,两岸亦不见人家,只见暗房铁窗,里有屯兵,似可在室内与城内交通。穿过青砖暗防城后,又见一闸门,过此闸门,方入城内,只见天空朗朗、车水马龙、道桥人家。
行过无数桥梁,沿途尽是富阔民宅,亦有豪门深院。舟曲折行至城中深处,远远见辉煌宫殿群座落于前方高处,此正是湘东王王宫-莫还宫。莫还宫规模浩大,殿台楼阁,鳞次栉比。其中最著名的地方有三处:其一为居中的正殿“凤凰殿”;其二为西北部的南朝第二大园林“湘东苑”;其三是居右翼的与秘阁比肩的“东阁竹殿”。在秘阁毁于大火后,东阁竹殿便成了天下第一书库,其中所藏珍本大多成了天下孤本。
常山公主萧妙契带乐梁王萧大圜拜见湘东王后,湘东王亦召见陈绍世,盛赞其父陈谈先与叔父陈霸先英雄大义。又嘉奖其护公主郡王有功,赏其黄金宅院,封荣职殿中员外将军。陈绍世心中自是得意。而后却发现,这殿中员外将军虽名号响亮,俸禄优厚,却只是戍卫莫还宫。手下只有四个郎将,岗位有定、食宿俱在宫中,竟是半分不得自由。又想难道父亲任职的东宫直阁将军,不过比他职级高些、手下人马多些、也是同样的无趣吗,果真是父死子继,这便是寒族武官的出路吗。什么时候自己能得外放,像叔父那样有一番作为。
就在陈绍世的怀才不遇与顾影自怜中,时间过的飞快。转眼就过了新年,本该使用新帝的年号,为大宝元年。湘东王因侯贼篡国挟持皇帝,仍用太清年号,即是太清四年。
正月间某一日,陈绍世突然被湘东王宣至内院主殿,拔升他为武贲将军,并将柳氏赐婚给了他,并再赐宅院。这实在是望外之喜,武贲将军虽然也是戍卫武官,但确是皇宫的戍卫武职,湘东王承制代行皇权,竟将这荣职封给了他,他职衔竟已超过了父亲在世时。又想柳氏容颜美丽、聪慧坚韧,他在旅途中,就已心生爱慕,但柳氏是高门贵主,皇室宗亲,与他身份悬殊。他哪敢有非份之想,不想竟被湘东王赐婚。陈绍世一扫郁闷,春风得意。待以正式礼仪娶了柳氏进门,只恨不能将家乡父老都请来,见他此刻风光。
待红烛高照,新婚夫妇含羞对坐之时,柳氏,此时已知她闺名为静妍,却落下泪来。陈绍世不明就里。柳静妍新妇盛装,娇美动人,此刻却泪似珍珠滚下。她泣道:“妾心内有一事,必须对陈郎说明。妾已失贞,身非完璧。侯贼攻城,我与家嫂俱避入台城。去岁三月皇城被贼攻破,侯景贼众入皇宫内院,大肆劫掠****,无论妃主侍女,多被荼毒。我亦被贼玷污,本来已欲死。可却遇公主嫂嫂正当临盆。当时太子妃娘娘已病死,主事宫人也多饿死奔散。活着的都是饥饿衰弱的妇孺,又遭恶贼劫难,整个内宫遍地都是嚎哭疯癫和自尽的女人。我不能看着嫂嫂死去,我必须照顾她生产下孩儿。后来,嫂嫂终于生下女儿,人也衰弱濒死。当时,贼众虽已被召出,但是整个内宫已经惨不忍睹。我只能活下去,带着活着的宫人收拾残局,照顾嫂嫂和婴儿,照顾活下来的妃主。我本欲孤身终老。你我婚事,舅舅与嫂嫂与我提过几次我都是不愿意的。可嫂嫂一力撮合,我难却其情,这才同意。你是大好郎君,本可择清白淑女为妇。我虽占雀巢,可如你不愿意,我可自向郡王请出家。”
陈绍世听她缓缓说完,五内俱痛,眼中酸涩,直听完她最后之言,才道:“你我途中相识,朝夕相处,我心中早已敬你爱你。只因你身份高贵,我自惭形秽,不敢唐突分豪。听你诉说如此劫难,我心内痛如刀割。想我堂堂丈夫,徒食粟米,徒配长剑,竟不能驱逐胡贼,保护妇孺。你本无辜,此是我无能,是南朝丈夫无能。我敬你爱你更甚于昨日。只愿余生,能护你周全,能有力护南朝妇孺周全。”柳静妍亦敬他此番言行,柔声叫一声郎君,终靠入他怀中。
就在陈绍世夫妻和睦、新婚燕尔之时,他不知其堂兄陈昌正与他同处于一城。而陈昌此时荣职为殿中将军,却并未在宫中执岗,而是居于西王城一豪华宅院内,被供养以锦衣玉食,实际却与囚徒无二。
陈昌自太清三年六月初入江陵,如今已有七月矣。七个月间,南朝土地,又发生了很多的变故。而没有变的是,侯景依然操纵着皇帝,占据着江东之地,南朝诸王仍在相互厮杀,南朝百姓仍挣扎在生死线上。
八月,晋南王率兵北上江州东部,巴山太守熊昙朗向其请降,晋南王接受其部。此时,寻阳王萧大心正命临川太守韦约部攻打豫章,晋南王便命新州刺史讨虏将军欧阳玮部与熊昙朗部前往援助。晋南王与厉锋将军卢奕驻扎永修镇,阻拦前往救援庄铁的鄱阳王世子萧嗣。后庄铁不敌韦约,弃城而逃,老母与妻儿俱陷于城中。寻阳王收复豫章后,仍派兵追捕庄铁。
鄱阳王世子闻听豫章已失,便退兵去往鄱阳,夺得鄱阳数镇。侯贼部将侯子鉴带重兵前往,围鄱阳王世子于阳关。晋南王先命厉锋将军卢奕率兵救援,又调讨虏将军欧阳玮部与熊昙朗部前往。晋南王与鄱阳王世子部大败侯子鉴,收回鄱阳郡西部数城。后晋南王萧黯与鄱阳世子萧嗣合兵北上,收复晋熙郡大部。江州东三郡:晋熙、鄱阳、寻阳,均归王师。
而后,世子屯兵怀宁。晋南与厉锋将军卢奕屯兵彭泽。讨虏将军欧阳玮部与熊昙朗部屯兵鄱阳。不久,侯子鉴部反攻鄱阳。熊昙朗诡诈不战,却骗走欧阳玮部仪仗辎重与部分军队,逃往内地。欧阳玮力不能敌侯子鉴,亦退往内地。鄱阳城被侯子鉴部复占。而后,侯子鉴亲率所部攻打怀宁,鄱阳世子不敌,退守潜山。侯子鉴部南北合围晋南王,晋南王部孤军大败,仅剩千人退往豫章。
而庄铁逃往寻阳郡后,向鄱阳王请兵救母。鄱阳王失豫章后大恨,便助庄铁三千兵马,令其夺回豫章。庄铁部与韦约部对垒于稽亭,互不能胜。候子鉴部攻下鄱阳与晋熙南部后,也出兵攻打寻阳。鄱阳王便派部将侯瑱带兵迎战侯子鉴,调裴之高带部支援庄铁,攻打萧大心。裴之高率兵于中途改道西进,归顺了湘东王。
鄱阳王萧范因裴之高背叛,气得旧病复发,调侯瑱前往稽亭援庄铁。亲自率兵迎战侯子鉴。当时因稽亭对垒焦灼,寻阳王萧大心帐下有人建议,以庄铁母亲妻儿要挟逼庄铁退兵。寻阳王言,君子处事,罹不及妻儿。此不义之事吾不能为。后侯镇庄铁攻破韦约大营,韦约战死,侯瑱、庄铁占据了豫章。寻阳王萧大心再度退往临川。此是太清三年十二月末之事。
太清四年,亦是大宝元年,三月,鄱阳王萧范因旧疾复发死于军中,鄱阳王旗下各部鸟兽散。鄱阳王薨后,侯子鉴攻破了湓城,寻阳郡逐步被贼军蚕食。鄱阳王旗下大将侯瑱前往豫章投庄铁,后两人生隙内乱。侯瑱杀庄铁后,亦被手下出卖,枭其首投降侯景。江州东四郡基本陷于贼手,世子萧范被敌围困于晋熙潜山、晋南王被敌围困于豫章永修。
五月,侯景派大将任约带四万重兵进兵晋熙郡,此时潜山城已被困数月,粮草已绝,城中人多饿死。鄱阳嗣王萧嗣见任约带重兵至,命部下为其披挂重甲,打开城门,虽知必死仍杀入敌军阵中,力竭被贼所杀。
任约占领晋熙郡全境后,继续南下攻打豫章永修的晋南王。晋南王部下突围前往江州临川、江州巴山、郢州阳新、郢州武昌求援。寻阳王萧大心欲往相救,然而部下苦劝,言永修小城未待援兵至必已被破,敌目的不在永修,而在南下临川,需储备资力应对。萧大心无奈听从。
巴山熊昙朗接援信后只命郡内各城关门,不予理睬。郢州阳新小城,接求援信后惶惶然不知所措,县令邀境内贤达商议,众皆惶恐无计,时座下有一当地富户,名为屠衡,素有侠义只名。便起身怒道,贼占豫章后,顷刻便至阳新。武昌邵陵杀尽忠良,哪会派兵前来,到时阳新人将无葬身之处。诸公此时惧有何用,须即刻派兵援晋南。县令等只犹豫,屠衡怒走。回家散尽家财,招募义士数百,奔往豫章永修。然而永修大镇,被任约兵马团团围住,非重兵奇兵不能救。
晋南王信使九死一生送往郢州州治武昌的援信,亦已至邵陵王案前。邵陵王在武昌诛尽异己,一言九鼎,又大兴土木、仿帝京制,修王宫建四门,大封百官重建朝制,俨然是准皇帝。然而,邵陵王亦深知郢州腹背危机暗伏。鄱阳萧范一死,萧大心竟是个无用的,一碰就退,让侯景贼众白白占据江州东。江州东是郢州与贼兵的最后屏障,江州东要尽失,郢州便再无宁日。如今只剩下晋南这个愣头青,只守那孤城永修,大势已去,救也无用,徒费兵粮。他邵陵王若果真兵广粮足,早带兵去救湘州河东了。因知湘东王志不止湘州,湘州有失,郢州也难保。
此前,邵陵王萧纶已数次接到河东王求援信,邵陵王已几次遣使递信与湘东王,以国之危机大义说之,以骨肉亲情感之,请求湘东罢兵。而湘东仍一意攻打河东。慢慢邵陵王也知湘东此举非为护旨讨贼,也非为报杀子之仇,实为平内乱掌极权。而一旦湘州河东被诛灭,下一个就必然是紧邻的郢州。除非他向湘东俯首称臣,可他堂堂六皇子,岂能向这个残疾七弟俯首称臣。彼此俱是矫诏,谁也不必装忠臣孝子,湘东做出擎天砥柱样,只骗骗世人耳目,岂能骗住他邵陵王。只是苦于自家兵少粮寡,且下面各郡多不听他号令,且西边又战事告急,侯景部虎视眈眈,随时可能扑向郢州。邵陵王实在无力援助湘州。
而此时湘州却已是水深火热。信州刺史鲍泉八月率部至湘州境内,猛攻当时驻军桔州的河东王萧誉,萧誉所部大败,损失惨重,撤退回长沙。鲍泉率重军进逼长沙。长沙为湘州州治,亦为江线大城,长沙若失,湘州全境失矣。遂河东王欲以湘州全境兵力决战于长沙,亦广发援信至雍州岳阳王萧察、益州武陵王萧纪、郢州邵陵王萧纶、江州晋南王萧黯处。除武陵王萧纪处无回应外,邵陵王遣使至江陵斡旋,言若协商不成,待备好将出兵支援。晋南王萧黯派衡州刺史徐子瞻率一万兵马最先赶到,而岳阳王萧察亦亲率两万重兵南下,逼江陵而救长沙。
雍州刺史岳阳王萧察率军南下后,鲍泉兵亦回撤长沙外五里处,长沙兵围暂解。而后,河东王传令湘州各郡前来长沙勤王。湘州援军在长沙城外与荆州兵马,相隔数里对峙,其中亦有几次交战,均互不能克。岳阳王萧察亦距江陵外十里处扎营,攻打江陵城,江陵守军几不能敌,幸而据城墙之险而守,尚可支撑。
湘东王见岳阳王来势汹汹,城防危机,遂亲往监狱,看视被押的前督军王僧辩。与他对坐讨论退兵之计,王僧辩向他直陈抗岳阳王之策。湘东王遂放王僧辩出狱,重委以重任,任其率兵对抗岳阳王萧察。遂长沙江陵,各自相持不下。此是太清四年正月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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