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年之前
(神统617年)
是谁说十七岁上下的年轻人气血充足,因此睡眠深沉,大多数都能长夜无梦、一觉睡到天亮的?
骋蛟昨夜睡得极不安稳!
好几层背景完全不同的梦境笼罩着她。她心知一看到这种种诡异的色彩和荒诞的景物则自己一定是在做梦了,因此不停的对梦中的自己说“这是梦!这是梦!”她希望自己能从恼人的梦境中挣脱出来,但人怎么能控制梦呢?
猛然惊醒的时候,屋内是黑暗的,但从挂着夏季纱帘的窗户望出去,却看出外面的天色并不是完全漆黑,而是透着一些灰蓝。她稍稍撑起身子去看墙上的挂钟,秒针的针尖刚刚越过表示十二的那块宝石,三点整。这个时间外面的世界万籁俱寂,那些因为白天过于炎热而吵闹不休的昆虫似乎都沉睡了。但是再过不久,早起捕食的鸟儿就会开始鸣叫。两个时辰之后,便会有女待登上温泉神殿最高处的钟楼,敲钟迎晨。
想到这里,骋蛟便气恼地跌回枕头。她本该安享成学结业后的最后一个假期,不用再像过去一样,严格的按照“夜漏尽,钟鸣则起“的规矩,五点就起身。但这两天将会有那么多重要的事情发生,件件她都一定要参与!
她已为妈妈几个时辰后要进行的祈愿担心很久了。也早就在日历上圈出了八月十五这个日子,那就是明天,是三神陨落、战神崛起之日,是轮转之日。他们一家三口要一起去参加妙法山万一寺的仪式,因此远在战神岛爸爸一定会在明天上午赶回来,骋蛟几天前就接到了父亲上船渡海的消息。这就意味着她有迫在眉睫的繁重工作要做——打扫爸爸书房的卫生。而且她已决定一会儿要和妈妈一起到温泉神殿,她想帮忙做祈愿前的准备工作。但恼人的是,她竟然现在还醒着!她一脚踢开身上的丝被。这么热的夏天,谁要盖被子!定是这双层的丝被太厚,闷得她睡不好!她翻身向靠墙的床里面挪了挪,她从小喜欢挨着墙睡觉,觉得凉快又安全。可妈妈总担心夜晚寒凉会引发她头痛的旧疾,所以给她订了几套蚕丝面儿的软垫子,沿墙铺好。这样也行,蚕丝凉凉的、软软的,包裹住她。
这次她很快睡着了。
无梦的睡眠会让两个小时转瞬即逝。
骋蛟知道到钟声敲响的时候妈妈过来看了看她,从床下捡起被子给她搭在身上。她迷迷糊糊地想“我比她速度快,再迷糊一小会儿也来得及一起走。”
可等她再睁眼的时候,太阳已经照到了她房间门口那面落地镜子上,明晃晃地闪着她的眼睛。
这说明两件事。第一,现在离正午最多只有一个小时左右。第二,祈雨的仪式还没开始。她飞快地翻身坐起,连鞋都没穿就往梳洗室跑去,光着的脚掌与石砌的地板接触,那冰凉的感觉瞬间令她睡意全消。她知道,参加这样规模庞大的祈愿仪式本应早起焚香沐浴的,这样神灵才会感觉到祈愿者的诚心和敬意,但是现在点香放水显然来不及了。
她一边在心里默默诵念诸神名号,表明自己急于去参加祈愿的心情和不能严格按规矩准备的原因,一边尽快地梳洗更衣。
可是越是急越是出问题。
先是梳头的事让她生气。及腰的长发本来就难打理,偏偏发梢处的几绺头发死死地缠在一起,她下狠心重重梳下去,连檀木的梳齿都拉断了,那恼人的发结还好端端的在那!她气鼓鼓地从抽屉里拿出剪子,减掉那股头发了事。一边熟练地编辫子,一边暗下决心——去金乌院之前一定要把这碍事的长发剪掉,不管妈妈怎么阻拦都没用!
今天的穿戴是昨晚早就准备好的,辫子结好了以后,在左右两边的鬓角上各戴一只红色的珊瑚石发卡,发卡的位置与她两耳前各留的一绺一寸长的头发相呼应,发卡的颜色又与她青春少女红润的双唇和饱满粉红的面颊相呼应,装饰虽简单却衬托出她娇小的脸型灵动可爱。衣服就穿那件大红色真丝及踝长裙,她对着落地镜仔细地系好了腰间的同色绣花流苏腰带,拿出红缎面绣小黑猫的小高跟布鞋穿上。这鞋子是她求了妈妈专门到针绣坊去定做的,别人家的姑娘都喜欢穿些绣着碧水荷塘啦,喜鹊登枝啦这些花样的鞋子,她偏偏讨厌穿绣花鞋,一天到晚总是穿着绑带平底猄皮鞋,这样跑跳上马都方便。可身为主岛温泉殿的女儿,总有些不能穿绑带皮鞋的场合,于是就有了这双绝无仅有的绣黑猫小红鞋,她认为这样的花样更可她的心。这双鞋子是她头一次穿,上脚以后有点紧,但是她没有另外的配裙子可穿的绣鞋了。
穿戴完毕后,骋蛟开门便向院子西边的马廊奔去。
到了马廊她发现更恼人的事情来了,赤骥不见了!
赤骥是两年前爸爸从战神岛上带回来的。在赤骥之前,没有一匹马愿意载骋蛟。小时与父母共骑的事情有过那么几次,骋蛟记得很清楚,没什么不妥。可等她过了十五,需要自己骑马的时候,却无论如何挑不到合适的马匹。那些马儿一见到她要么对空长嘶、焦躁打转,要么屈膝跪地、瑟瑟发抖,没有一匹肯驮着她走上哪怕两步的。
这事给她本就古怪的名声又新添了一笔。
妈妈原本是不在乎这些的。可是骋蛟习武之后,弓箭越使越上手,身负百步穿杨之技却没有一匹良驹可供驱使,也真叫人发愁。因此妈妈专门差人去寻马。
骋蛟记得有人给她带回过一匹全身雪白的漂亮马儿,名字叫做“照夜白”。除了长得漂亮,名字响亮,花的价钱大之外,这匹马与骋蛟不和的方式也与其它马匹不同。它看到骋蛟之后张大鼻孔猛喷了几下热气,猛然转身撒开四蹄狂奔,力气之大之猛,把牵它前来的人带的脸向地狠狠摔下,牙齿也磕掉了。悲剧的事情还在后面,这匹照夜白以前是在山野里养大的,第一次来城市,奔跑的力道太猛,到了墙边刹不住,竟然生生撞死了!
看着马儿脑浆迸裂,脖子瘫软的倒在院墙边,妈妈又急又气地摇头连骂:“蠢马!蠢马!”骋蛟却心灰意冷地想到“这匹马儿宁可撞墙自尽也不愿让我骑!”
此后妈妈不再给她寻马,她自己也绝口不提选马的事了。
直到爸爸带回赤骥。
那匹马浑身赤红,没有一根杂毛,四蹄乌黑油亮,身型不似其它的马那样膘肥,而是肉中见骨,眼神也不似其它的马那般温驯,而是透出桀骜之色。
爸爸说它是经历过血眼之夜的战马,在那混乱的夜晚中死去了主人。他看此马骨骼清奇,神采非凡,才大费周章地渡海把它带回家。
这赤骥确实非同凡响,骋蛟走近它时,它只是略显吃惊的稍稍后退了两步,但很快又打着响鼻向前进了一步。骋蛟拍拍它的头,它把头别过去不看骋蛟的眼,骋蛟乘胜追击,翻身上马,赤骥不安的原地转了一圈,便立住不动,警惕地竖起耳朵。骋蛟双脚一夹,清声叱喝,这马便小步跑起来,一看便是训练有素的。
寻了几年,终于有了得力的坐骑,骋蛟高兴地不得了,天天骑着它去练习射箭。这马心气很高,到了开阔之地时,奔跑起来简直像是卯足了劲跟骋蛟刚射出的利箭比速度。
骋蛟十分爱惜它,每天亲自给它喂料洗澡,决不让马夫们动手。可这马也没有和骋蛟很亲的样子,回到马廊便默默地吃草休息,几乎不看骋蛟一眼。即便这样,骋蛟对它也是十二分的满意,她把赤骥安排在马廊头一个马栏里,这里空气流通好,有利于马儿休息。
因此这天早上,骋蛟打开马廊的木门,一眼就看到赤骥的马栏内是空的。
从家里到温泉神殿,赤骥奔跑起来也就十几分钟。可没了赤骥,马廊里的马儿再多,对骋蛟来说也是白搭,她气得直跺脚。
眼下想要赶上祈愿仪式只有一个法子,就是跑去,但穿着脚上这双新的绣花高跟鞋是万万不行的。她又跑回自己的屋子,拿出平常穿的那双猄皮绑带平底鞋,就坐在屋前青石台阶上把鞋子换好。解下腰间的腰带,把脱下的绣花鞋鞋面对着鞋面绑好,往背上斜斜一跨再在胸前打个死结,便向正门跑起来。
园内的小径弯弯曲曲,铺地的石板年头久了,奔跑起来鞋底有些打滑。她低头快速地大步穿过西边的花园和假山水池,一路上谁也没有遇到,这更使她心中焦急!
大家定是早早完成手上工作去温泉神殿祈愿了!
她从偏门拐出进入宽阔无人的正院便奔跑起来,十步宽的青石道尽头,双扇大木门虚掩着,上面鎏金金乌的双翅不在一个平面上。骋蛟跨过正门高高的门槛,正准备冲上神佑大道发足狂奔,却一眼瞥见门口右边石桌上的茶缸已经空了。她只能刹住想要飞奔的脚步,端起茶缸折回门内去续水。等到门房那唠叨的大爷给茶缸注满新沏的茶水,她再小碎步跑回石桌边把茶缸放下,至少是五分钟又过去了。
要想赶上正午时分的祈雨仪式,只能争分夺秒的一口气跑到温泉神殿了!
这时,卖糕饼的老婆婆还在她的老地方坐着,那是快到神佑大道尽头的路边一片浓郁的菩提树荫里。面前是她的柳条小摊,小摊上的木托盘里最受欢迎的樱桃酱夹心饼,只剩下最后一块。她预料到今天的糕饼一定抢手,因此做了平时份量的三倍,而且温泉殿的钟声刚敲第一遍时,她就已经等在了她的老地方。
但是,在今天她可算不上早起的人。
她拉着小车来到路边时,神佑大道上就已经有很多赶路的人了。有骑马的,有走路的,有穿金戴银的,有衣衫褴褛的,有年少的男孩搀扶着白发的祖母,也有年轻的妈妈怀抱着熟睡的婴儿。有成群结队、着装统一、步履轻快的年轻人,青春的脸上是充满希望的虔诚表情。也有只身缓慢向前的中年人,那类人头埋得低低的,看不清他们的面容。人群的目的地都是不远处围墙宽广、阁院层叠的温泉神殿。他们中的许多人为了能在今天按时抵达已经风餐露宿了好几天了,因此若说他们注意到了路边坐着的老婆婆,还不如说他们闻到了新鲜糕饼的诱人香味。人们虽然都来自于太阳神岛不同的方向,甚至有从其它四岛赶来的,但他们看到一脸皱纹、白发苍苍的婆婆推着小吃车在神佑大道边卖点心糕饼,就知道这老人的手艺肯定过硬,因此不停有人停下来买。一个小时之内,三倍份量的糕饼就被抢购一空。
婆婆好不容易才留下了最后一块。之后就是六小时之久的漫长等待。这对于一个年过八旬的婆婆,真的是太长了,她反复告诫自己,那是一个好孩子,向来说到做到,不会拿她老太婆开心的。因此她把今早收的钱查了又查,数出了几个颜色发乌的银环擦拭,又挑出了几个珍珠纽扣和贝壳。
太阳升起来以后,温度就迅速升高了,地上菩提树的阴影不停的后退。她几次望向神佑大道的西边,已经快到正午了,她知道,温泉神殿的祈雨仪式即将开始。婆婆低头叹了口气,那孩子一定是在钟响之前就和温泉殿大人一起去神殿了。
她们是神的使者,有伟大的事情要做,怎么会在意老太婆这一块小小的糕饼呢?
她不愿再等了,弯腰拉起柳条小摊的盖子,双手撑住膝盖,缓缓站起,用盖子遮住木托盘里那最后一块樱桃馅夹心饼。
就在这时,神佑大道的西头传来迅疾的脚步声,婆婆侧头,手搭凉棚向西边望去。热辣的阳光晒得空气都扭曲了,因此那个小小的身影刚一出现时是弯曲的。但是随着身影迅速地接近,婆婆认出来了,确是那个叫做骋蛟的温泉殿大人的女儿。
她最爱吃樱桃夹心饼,昨天上午专门跑来一趟,预先付了钱要求留一块给她,因为她要参加母亲的祈雨仪式一定没时间吃早饭了。
那孩子飞快地跑到婆婆跟前,点头致谢,抓起托盘上的糕饼就又向前跑了。就在这瞬间,婆婆也注意到她穿了漂亮的裙子,乌黑的长发结成一条顺滑的辫子,别着闪闪发光的红色卡子,却在背上背了一双鞋。那孩子奔跑的时候双眉紧皱,一头汗珠。
“怪孩子”,婆婆摇摇头,开始收拾小摊车,“你家世显赫,长得俊俏,又得大家喜爱,总是皱着眉头干什么!要是我,梦里也笑出声!”
婆婆当然不知道骋蛟为什么皱眉头。
家门口石桌上的大茶缸是盛暑时专供过往行人解渴的,最近三个月滴雨未下。管家乌兰达婆婆早已命门房和学徒们勤添水,从一天六次加到一小时一次。昨晚她亲耳听到乌兰达婆婆对门房爷爷说,明早钟响之后,要半小时续一次水。因为去参加祈雨仪式的人一定会经过门口,大家连日赶路至此,已是精疲力竭,能有口水喝定是如饮甘霖的。门房爷爷是个勤快人,就算不说他也是时时添水。
可早上骋蛟出门时,那杯子被太阳晒得干干的,热得烫手,一定是刚倒上水就被路过的行人喝空了。
这么严重的旱情,妈妈祈雨能成功么?骋蛟忧心忡忡地想。
她并不是妄自菲薄地低估妈妈的灵力。
当今的温泉殿金叶巫女就是凭她身上那能与天地相通,与诸神交流的强大神力成为五岛一统以来最年轻的主神岛镇殿巫女,也是唯一一个没有出身,没有姓氏,只有单名的镇殿巫女。她入主温泉神殿十七年间,主持的大小祈愿无数,从未失手。
但两年前的轮转之日,战神岛突遭诡异夜袭!光耀长城完好但燃烧军团几乎全灭,战神岛军统冥王·龙冉陨命,千眼神殿被毁。后虽有神迹退敌,但各岛的人们都明显感觉到身处的世界发生了变化。
战神岛继任军统拿萨斯·斯卡莱特招兵买马,带领士兵日夜操练,发誓有朝一日要用影陆蛮人的鲜血向战神玛尔斯献祭,为燃烧军团雪耻;灵神岛的盾牌城开始加固城墙,森守殿的森守·坦泼丽巫女以亲督防卫为名不再离开灵神岛一步;桫椤殿的光·茯苓巫女督促药神岛上各初学、成学增加武学和药学的课程,并鼓励药神岛金鬃战马的品种改良和繁殖;连遥远而贫瘠的海神岛也开始屯粮铸剑,据说向来深居简出的鲸波殿神之元·樱巫女竟亲自督造战船。
平凡的人们则时刻在心中称颂诸神的善行,渴望战云退散,神佑再临。
但事与愿违,五岛两年来皆不平静。来自海神岛的人们说海鸟像乌云一般聚集,在海滩上抛洒下半人高的鸟粪;海鱼成批的冲上沙滩,搁浅死亡;去年夏季,药神岛的东部发生大地震并引发海啸,使美丽的迪洛爱城变为一片废墟,流言四起,人们猜测各地的异象是诸神愤怒的征兆,更有流浪歌手迎合人们的猎奇心理,言之凿凿的讲述百年前翻山之役时的相似情景。
两年来各岛的大小万一寺都接连不断的进行各种献祭和祈愿,但今年还是发生了肆虐整个神佑大陆的严重旱情。
受灾最重的是药神岛。那里天然的河流干涸,为灌溉而挖掘的人工水渠和蓄水池也很快就见了底,土地龟裂,等待灌溉的秧苗枯萎死去,无望的农夫们坐在田边垂泪。岛上供奉药神埃利彼的神庙里日夜灯火通明,白天就聚集在那里祈雨的农夫们夜间也不愿散去,他们很多人就住在巨大的神庙里,日夜祈祷,期望以诚心感动药神,洒下甘霖,拯救世人。可有细心的农妇们却发现,伫立在农神高大神像旁边的、他的配偶神祗——农神赫斯提亚的神像面部竟滴落下大颗的泪珠。
人们苦于天意难测,纷纷向主岛——太阳神岛的温泉殿金叶巫女请愿,要求她开祭坛祈雨。
这次的大旱灾同样也使太阳神岛深受其苦。
岛上的夏季本是雨季,隔三差五的下场雨,使岛上的植被翠绿茂密,蔬果饱满甘甜,空气中总是充满太阳从各种瓜果身上蒸馏出来的香甜气味,这是太阳女神阿波罗娜的庇佑。今年夏季却有长达一个月的时间滴雨未下!晨钟响过后不到两个小时,毒辣的阳光就会晒得人头顶发烫,连瓜果都被晒得长出了皱纹。分布在岛上各地的水井以往总是盛满冰凉泉水,可最近一段日子只有每天早上可以看见井底渗出薄薄一层水。人们只得早起,将小孩子用水桶吊下井底汲水。
骋蛟家的那口水井也是如此。除了家中日常的饮水和留给行人的饮水外,妈妈早已规定了府上诸人每人每天小半盆水,洗漱不能用肥皂。早上洗完脸,留下中午、晚上再用,然后再浇到菜地里。骋蛟也是这样,她已有近一个月的光景不曾涮洗碗筷了,只是饭后用布擦拭干净。
整个神佑大陆都被旱情折磨,只有温泉神殿中心那眼温泉未受任何影响,依然源源不断的冒出热气腾腾的泉水。传说六百多年以前,金光闪闪的阿波罗娜降临此处,宣告这里是世界的中心。她离开后,站立的地方便冒出泊泊作响的热泉水,六百年来从未停歇。这温泉水不竭也是金叶巫女敢于开坛祈雨的信心所在,她相信这是诸神不会抛下人类的明证。
想到这里,骋蛟也信心倍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