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里红妆铺开,万兽谷里热闹非凡,来往宾客络绎不绝。
姒妧坐在屋里,任侍女替她梳妆。大红的喜服层层叠叠,凤冠沉沉欲坠,愈发显得她身姿削瘦柔弱,不堪重负。非是她逆来顺受,实在是被封住了穴道动弹不得。待侍女摆弄好,她这才开口道:“你们出去吧。”
三个侍女面面相觑,一动不动。
姒妧自嘲的一笑:“我如今连根指头的挪不动,还怕我跑了么?”
“行了,你们退下吧。”推门而入的是身着喜服的卓无双,他望向面色平静的姒妧挑眉问道,“你不问我为何?”
姒妧透过棱镜看见卓无双玩味的面色,仍旧毫无波澜的道:“二师姐放你时提出的条件便是这个吧。”
“你很聪明。”卓无双一步步走上前,双手撑案,状似将姒妧圈在怀中,低眼去瞧镜中影,又道,“你和她真像”他眼中愈显柔和,将下巴搁在姒妧的肩上,低声呢喃道:“我不会伤害你,你就当陪我演一场戏吧。”
姒妧轻笑:“不会伤害我?那便放我去吧。”
卓无双也笑:“这却不能从命。”他起身负手而立,目光凛然,声也冷了,“我平生最恨背信弃义之人!”似是回想起了什么,他周身妖气迸发,一双虎牙渐渐露出来,阖眸良久这才平息怒气,振袖离去。
姒妧的穴道被解开了部分,终于能自由活动,由侍女搀着行完了大婚的礼,便早早回了洞房。大堂与洞房相隔了一个山头,因此即便外头吵翻了天,姒妧耳边仍是清净的。
姒妧此时虽能动弹,却提不起一口功力,门口守着的几个侍女皆是有些功夫的,她自知不敌,索性也将逃跑的念头抛诸脑后了。
杀伐与惊叫传来时,姒妧正手执一把银剪剪着龙凤烛的灯芯,不过一剪的功夫门就被推开了。门口的侍女都已没了呼吸,躺在地上死不瞑目。并肩而入的两人皆手执长剑,一青一白的长袍上沾染了星点血迹,但见剑眉星目仍是干净澄澈的,出世脱俗。
姒妧抬眼时眉梢微扬略有惊讶,转眼却压下,只同平常一般笑嘻嘻的唤了一声:“哥哥。”她转眼望向秦桓道,“我想单独同哥哥说两句话,三师兄,你们在外头等等可好?”
秦桓微微点头,领了众人出去,还贴心的带上了门。
但见顾沉抿着唇不言语,姒妧起身提着裙裾转了个圈,裙身之上的展翅欲飞的金凤凰,仍是笑着问道,“哥哥,你看。我这身衣裳好看不好看?”
顾沉剑眉紧锁,怒气再也压不住,低斥了一声:“胡闹!”许是知晓方才话重了,恐吓着她,仍旧勉强温了声,“快换了衣服,随我回去。”
姒妧停了步子,裙摆便顺势垂下来,铺在地上金红的一片,衬的她绚烂夺目。她摇了摇头:“哥哥,我不回去了。”
顾沉未置一词,只将剑柄握的愈发紧,眉头皱的更深,从前常常挂在嘴边的和煦温柔的笑意消失的无影无踪。他问:“你在胡闹些什么?”
“胡闹?”姒妧浅浅的笑了,垂下的眼睫掩住了失望与哀伤,她的声儿愈发低沉,“在哥哥眼里,妧妧还是那个只会胡闹的妹妹么?”
顾沉似是未曾听懂她的弦外之音,他答:“在我眼里,你永远也长不大。”
“可是我长大了!”姒妧急切的打断了他的话,咬着唇道,“我长大了哥哥要娶妻了,我自然也该嫁人了。”
心中没由来一疼,顾沉着实怒了,气她为何这般倔强,斥责的话却说不出口。大概是从前习惯将她捧在手心,由不得旁人欺侮,自己更是舍不得,这才养的她这般胆大吧?初见时那个怯生生的小丫头哪里去了?那个乖顺听话的妹妹哪里去了?怎么不过一眨眼的时间就都变了。
因觉姒妧变了太多,顾沉语气里掺了怒与怨,道:“卓无双是妖,你要嫁也不能嫁他!我知你素日不喜心儿,却也不该轻信卓无双的妖言将她打伤!即便不谈私情,于公她亦是你的师姐,你手下竟半分不容情么?”
姒妧微皱眉头:“你说什么?我打伤二师姐?”
“她全身经脉都已残废,此生无法修炼了。”顾沉的一句话如同当头一棒敲在姒妧的头顶,她如坠冰窖,浑身冰寒,这才知晓舒心有多狠,又有多恨她。人常道能对自己狠的人才是真正的狠心,舒心必然是其中的佼佼者。
姒妧忽然想笑,原来舒心早就算计好一切,从开始便没有打算给她活路!可笑她还觉得舒心亦有可怜之处。她攥紧了袖口,滚边的明黄色云锦上被掐出一排新月纹,她觉得嗓子有些干,张了张口勉强说出三个字:“我没有。”
顾沉眼底有失望亦有挣扎,他从未怀疑过姒妧的纯良,可舒心的伤是真真实实的做不了假。他沉默片刻方道:“心儿亲口指证,你还要狡辩么?”
满腹的委屈化作酸水往上直冒,从干涸的眼眶中涌出来,姒妧哭着叫道:“我亦是亲口告诉你,你却不信我么?”
这一刻的爆发的是多年积攒下来的怨怒与委屈,像火山顶喷出的滚滚岩浆,又像狂风卷来的一阵倾盆骤雨,顾沉身处于二者之间,在水深火热中狼狈着。他一贯笔直的身骨都被压的有些弯了,似是不堪重负,眼角眉梢皆是痛苦之色,启齿的语气捎上了三分哀求:“那你告诉我,是谁?”
“是舒心!是她”姒妧差一点便要脱口而出,将舒心的心计全盘托出,可舒心泪眼汪汪的模样又浮现在她眼前,那一声声“孩子”硬生生将她所有的话都压下。将眼泪吞进肚里,她勉强撑出一个笑:“不说这些了哥哥,今日是我大喜的日子,你就没有别的话想同我说么?”
顾沉不答反问:“你难道还期许我祝贺么?”
姒妧摇摇头,又点点头,最终又摇摇头:“罢了,不说也罢,那你听我说可好?我只说一遍,你听好了。”她郑重的望向顾沉,眼中是掩不住的秋波脉脉,面色柔和且欢欣,朱唇轻启,鹂音曼曼:“顾沉,我爱你,我不想当你的妹妹,我想当你的妻。”
顾沉震惊到无以复加,愣在原地。
云锦织就的广袖之下银剪子泛着寒光,姒妧将剪握的愈发紧了,只是眨眼间便扬起手,尖锐的剪口直抵心口,深深的扎入柔软的胸腔,溅出猩红的血,落在地上、桌案上、甚至是顾沉的脸上。他几乎是下意识的扑上前接住姒妧软软倒下的身子,死命握住她的手,发了疯似的斥道:“你这是做什么!”
血不住的往外流,顾沉怎么也堵不住,徒将双手染满了鲜血。他将姒妧横抱而起,勉强稳住心神,柔声安抚道:“妧妧,没事的,我带你去找大夫,一定会没事的。”
姒妧松开了握住剪子的手,含笑摇摇头。她的医术已是登峰造极,无人比她更清楚该用多大的力气,扎在什么位置,才能恰恰好一击致命。她手指染了血,猩红的一片映着羊脂玉般的白,像捧雪的红梅,轻轻的抚上顾沉的眉间,留下一抹血痕。她说:“哥哥不要皱眉。答应我,要永远笑着咳咳就像初见时那样”
顾沉握住她冰凉的手指,不断的应道:“好,好。妧妧,你别说话了,我”
姒妧的手指将他的手带到苍白的唇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她道:“听我说完。咳咳我真的很爱很爱”话音戛然而止,她的手已经无力,却被顾沉紧紧握在手心,因此没有垂下,眼却已经闭上,眼皮盖住瞳孔时恰逼出眼角最后一滴泪。
顾沉的眼中滴下几滴泪,嘴角僵硬的弯起,是一贯的弧度,如今看来却显得十分可怖。他将怀中的姒妧抱得更紧了,替她将凤冠摘下,轻声道:“妧妧,我们回家。”
再然后的故事愈发诡异了,在墓中躺了三十余年的姒妧竟在一个夜里睁开了眼,她来不及深究原因,从地底下爬出来时只见坟头已生了离离青草,墓碑上刻着“家妹顾妧之灵位”,落款是顾沉。
姒妧随手取下一根发簪,以尾端将“舍妹”二字划掉。
“妧妧我终于找到你了。”从远方而来的是拄着拐杖的姒妤,她已然枯瘦如柴,垂垂老矣,佝偻着身躯冲姒妧招了招手,“来,婆婆带你回家。”
后来姒妧才知晓,救她一命的正是她打小便挂在脖子上的长命锁,那是姒家传家的宝贝。姒姓乃上古八大姓氏之一,传闻中是少昊的后人,流淌着黄帝的血脉。姜家与姒家同为上古八大家之一,两家素有嫌隙,延续至今姒家已逐步没落,姜家却日渐昌盛,故而举兵攻打姒家,欲夺其祖居。
姒家便在那一战中没落,姒妧的爹留在村庄里战死,她的娘带着她跑了一路,最后无可奈何之下只得将她遗弃在路边,孤身引开了追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