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窗都紧闭着,阮筠却莫名觉得有些冷,原来每个人都有这么多的苦不知该往何处倾诉。她望着眼前的姒妧,忽觉其与自己竟是何其相似。再细细看来,貌虽迥异,神却相近。她忽然惊觉,顾沉初见自己十分那一声“妧妧”可不就是唤的姒妧么?
阮筠问:“当日他知道是你了么?”
姒妧摇摇头:“他应只是怀疑,尚还不知。”
“其实大师兄并未娶舒心为妻。”阮筠思忖片刻仍决定告诉姒妧,“他真的将你看的很重。或许你应该告诉他”
“即便告诉他了又如何?”姒妧打断了阮筠的话,她拢了拢衣襟,颇有几分神伤,“如今已是仙魔殊途,不过给他平添烦恼罢了。他啊,是仙族年轻一辈的领袖,绝不能因私情而坏了规矩。”
阮筠沉默良久,姒妧与顾沉同她与陆筌何其相似。姒妧的话实挑不出错来,为仙者本就是为天下苍生而活,陆筌不能背弃陆家、清河殿,顾沉亦不能。阮筠抿了抿干裂的唇,问道:“你难道半点也不想试试,看看你在他心里究竟有多少分量么?”
姒妧咬着下唇想了许久,终究是摇摇头:“他打出生便被师尊收入坐下,自幼在清河殿长大,将礼法教养看的比什么都重便是试了也不过徒惹伤心。何况他生来便是要负担天下苍生的,不该被这些俗世而绊住了脚,我亦不愿他因我而遭人唾弃。”
“没人是生来便要做什么的。姒妧,你可曾听过‘我命由我不由天’?”阮筠面上有几分怅惘,她转过头去看案上跳跃的烛火,一只飞蛾正扇着翅膀飞向烛光,她道,“总之我是要一试的,即便是死,也要死的不留遗憾。”
姒妧屈指一弹,指风将飞蛾吹出老远,烛火跳跃了一阵才渐渐稳住。却见方才那只死里逃生的飞蛾又扇着翅膀朝蜡烛飞来,一往无前,无人可阻。
阮筠拦住欲要掐灭烛火的姒妧,摇摇头道:“这是它的选择。”
两人眼睁睁看着白胖的飞蛾沾上一点火星,而后全身都燃烧起来,由白至黑,化作一片灰烬。
木门被推开时轻轻一响,站在门外的是仇狂生,他身后还有一人,却被斗笠遮住了脸,他道:“姒妧,有人要见你。”
即便看不清了脸,但从那一袭胜雪白衣与温润的姿态姒妧便窥知来者何人了,她几乎是下意识的以袖掩住面,慌忙摇头道:“我不见!”
顾沉从怀中取出月牙扇坠,问道:“听说这个对你很重要?”
阮筠当即明白过来,眉头一皱低斥道:“你怎能带他来这儿?太危险了!”她上前将门口的两人拉入屋内,反手关上了门。
“还我!”姒妧伸手欲夺扇坠,顾沉却眼疾手快的将扇坠收回了袖内,他取下斗笠望着姒妧道,“把话说清楚我便还你。”
阮筠念着从前顾沉待自己好,有心帮他一把,扯住仇狂生的袖子道:“我们去外面守着。”便拉着他一同出了门。
隔着一扇木门和纸窗,里面的动静却半点听不见,阮筠她趴在门上偷听许久无果,便知是顾沉设下了结界,气鼓鼓的嘟囔道:“真小气!大师兄愈发小气了。”
门从里面被打开,防不胜防的阮筠一头撞到顾沉怀里。她“哎哟”了一声连忙揉了揉撞的生疼的额头,嘴里犹嘟囔道:“大师兄你怎么瘦的只剩骨头了!疼死我了”
顾沉被阮筠这么一撞身形却丝毫未动,斗笠垂下挡住面色,他道:“此后为敌,必不容情。”而后看了阮筠一眼,提步就走。
姒妧将手心的扇坠握住,咬着下唇赌气般的道:“何必下次,你只管今日便杀了我。这条命是你救的,你拿去也无可厚非!”
顾沉回头望了她一眼,饱含失望与怒气,振袖而去。
实在是鲜少见顾沉这副愠怒的模样,阮筠一时被吓得噤了声,眼看着他愈走愈远。姒妧再无力支撑,跌坐在地上掩面而泣。阮筠连忙给仇狂生递了个眼色,让他一路跟着顾沉。愈是好脾性的人生气起来愈是可怕,谁知顾沉会不会整出什么乱子。
阮筠上前将姒妧扶起,一面轻轻拍着姒妧的背,一面问道:“好端端的怎闹成这样?”
“他说要我回去要我继续做他的妹妹,做那个顾妧。可是可是我不想仅是妹妹!他分明知道,分明知道的!”姒妧趴在阮筠的肩上放声大哭,抽泣着道:“我明知晓他不可能枉顾世俗礼法,为何竟还如此难过?阿筠我是不是病了?”
姒妧是医者,却问他人自己是不是病了。
姒妧必然是病了吧,阮筠想,情伤入骨无可解,毕竟世上没有后悔药和忘情水。阮筠将姒妧搂的紧了些,低声安抚道:“你没病,病的人是他。”是顾沉畏手畏脚、墨守成规。
姒妧哭了许久这才渐渐止住,将扇坠放到阮筠手心里,勉强扯出一个笑:“当初婆婆嘱咐我保管的,如今物归原主了。”
阮筠将扇坠收入怀中,真诚的道:“谢谢你,阿妧。”
送走姒妧,阮筠和衣歇下,却无论如何也睡不着。天下最难解的便是一个“情”字,七百年前她与陆筌、沈执归三人深陷情债,纠缠了七世还未能了解,此生还要继续。
姒妧和顾沉、沈漪和祁凛、秦桓和楚瑟、还有温玖玖和赵怀璧,原来仙魔妖人皆逃不过情劫。
也不知过了多久,天边破晓,阮筠正迷迷糊糊要睡着了,忽然耳边响起一道嘹亮的婴儿啼哭声,惊的她连忙坐起了身,眉间的红莲也绽放开来。声音渐渐弱了下去,红莲渐渐黯淡,她却了无睡意了。必然是祁蕸已经转世,她要去寻祁蕸。
阮筠换上一身轻便的男装,正是当日百里澹明所赠那套,提了剑佩在腰间便出了门,想了想又折回来留下一张字条压在茶杯下,这才放心离去。毕竟是私事,她并不欲惊动太多人,因此避开墟魔宫里巡逻的弟子,悄然潜出迷雾岛,凭着微弱的感应一路而去。
此时虽不至于不敢御剑了,只仍有些生疏,故行的缓慢些,及至黎明才赶到祁蕸投胎之所。眼前是一座巍峨的府邸,上书“丞相府”三字,府里新添了个小姐,俱是一派喜庆。阮筠以幻术掩住身形,悄然潜入府内。
石榴红的襁褓里包裹着瘦弱的女娃娃,她面上仍有些皱,尚未长开,但必是祁蕸无疑了。阮筠含笑逗弄了孩子片刻这才想起正事来,捏了个诀摄入祁蕸眉心,她私心里希望这么可爱可怜的小娃娃能无忧无虑几年,轻声嘟囔道:“七岁吧,等你七岁便知晓一切了。”
干完正事,阮筠正准备拍拍屁股走人,却听见躺在榻上的夫人道:“老爷,你说这孩子起个什么名字好?”
丞相欢喜的来回踱步,连连道:“急不得急不得,容我仔细想想!必要是个好名字才行。”
门外匆匆进来一个丫鬟,行了个礼道:“老爷,切勿误了早朝,门外御史大人正候着呢。”
丞相连忙整理好官服,这才随出了府。阮筠眼珠子一转又动了心思,一路也跟着往皇宫里去了,却是径直往凤仪宫去了。此时她已撤了幻术,端端正正站在凤仪宫前,本守在门口的宫娥见状吓了一跳,惊慌的道:“你你你你是从哪儿来的?”
阮筠定睛一瞧,正是当日送她回长乐宫的宫娥,她连忙道:“是我,你不记得了么?当夜我迷了路,还是你送我回去的呢。”
那宫娥这才舒了一口气,嗔怨道:“你怎么这身装扮?我险些认不得,要叫人来抓你!怎么,这回又迷了道么?”
阮筠摆摆手道:“不是不是,我想见皇后娘娘,麻烦你通传一声。”
皇后正在殿内梳妆,见到阮筠时着实惊讶了一番,连忙笑着去拉她的手:“阮姑娘,你怎么来了?”
阮筠笑着冲她一眨眼道:“我呀,是来送姻缘的。”
“哦?”皇后颇觉诧异的一挑眉,问道,“是何姻缘啊?”
阮筠答:“自然是太子殿下的姻缘。今日卯时丞相府中喜添一千金,是谪仙转世,百年一遇的富贵命格,日后必定是福禄双全,正是太子妃的不二人选。不知娘娘意下如何?”
皇后笑道:“既然是姑娘说的必不会有错了,实在再好不过,还不知周家的千金芳名?”
“尚未有名。”阮筠想了想又道,“阮筠还想麻烦娘娘玉口赐字,单字蕸便是了。”
“此事也不难。”皇后一招手,当即有太监领命去拟旨了。她拉着阮筠的手,十分亲热的叙着话:“本宫知你必是忙的,难为你还记挂煜儿。”
阮筠也笑道:“皇后娘娘与陛下待我和沈执归如弟妹,煜儿便同自己侄儿一般,我自然挂心了,娘娘这话却是见外了。”
从凤仪宫中告退阮筠并没有回墟魔宫,而是一路来了落月湖。曾经湖中心一片独翠的荷叶不见了,只有空荡荡的水,她将祁蕸当日赠与她的避水莲子取出抛入湖中心。只见碧绿的莲子落入水中震开几层涟漪便消失不见了,深深埋进湖底的淤泥之中。
再过十年或是二十年,落月湖一定会重现当年万千翠盖掩碧玉的盛景吧,阮筠想,祁蕸一定会欢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