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门深宅的白日,那么暗,那么长,就连正午白花花的日头,也怯不除家庙内的潮湿阴暗。
每日从早到晚,每年从冬到夏,这里刻骨的寂静,伴着冷风,可以一点一点的透进骨头里。
钟锦绣身穿黑色的素服,跪坐在观音像前,干枯的手慢慢转着一串已经磨得格外光滑的念珠。她闭着眼睛,默默念着不知吟诵了多少遍的经文,长明灯明灭的火光将钟锦绣满是皱纹的脸上的沟壑,映衬的更加明显。
墙上的观音像因为挂的时间久了,边缘已经微微泛黄,原本和煦的面庞,因为岁月的剥蚀,看起来格外悲悯苍凉。
“老太太,跪了半日了,起来歇歇吧。”新到她院子的小丫鬟百合声音脆生生的劝她休息,这丫头也就十四五岁的样子,走路也蹦蹦跳跳的,给她寂静的院子倒也增添了不少生气。钟锦绣半眯着眼睛转过头,却只看请一个模糊的轮廓。
她的眼睛,早在十年前就已经半瞎了,不过这样的日子,这样的年纪,能不能看到,已经不那么重要了。
她的一生,就这么葬送在了这深宅大院中,这阴暗的佛堂里。
那些被埋葬的日子过了很久很久,久到她根本不记得过了多少年。
外面的那些“亲人”,已经很久没有来看她,她也很久没有听说外面的消息。而她的脑子也越来越糊涂,糊涂到记不清身边的很多人,很多事。
她只依稀记得,她的养子萧凌风在她进入家庙后不久就袭爵成了振国侯,她养大的孙女庆姐儿嫁给了三皇子做正妃,萧凌风的长子政哥儿也曾带兵击退了枫岚国的进犯,立下赫赫功劳,带兵凯旋的那天,他白盔白马,猩红的披风,晃花了多少闺中少女的眼?
当年,那个男人也是那样……
那个男人叫萧谨言,是战场的不败神话,是整个京城最英武的少年,是许多闺中女儿的梦中人,也是她的夫君。
可是,萧谨言不爱她,整颗心,都在她的姐姐钟锦良的身上,可她自打第一眼看到萧谨言,就被那少年的容颜气度心折,一倾慕就是一辈子。
十五岁那年,萧谨言陪母亲到丞相府拜访她祖母那天,她莫名其妙的在萧谨言马车上醒来,才逼着萧谨言娶了她。
进门后,萧谨言一直对她淡淡的,如不是顾忌丞相加的颜面,估计连新婚夜都不愿意圆房的吧?
进门不到一个月,萧谨言就带兵去了边疆。
三年后,就传来回了萧谨言战死的消息。
只有十八岁的她成了寡妇,身边只有那一夜留下的一个女儿平娘。
因为萧谨言的冷淡,加上生母早逝,没有母家撑腰,她在镇国侯府本来就不受重视,萧谨言死后,她的生活更加艰难,下人们甚至敢给她送上冰凉的饭菜。
还好,她还有女儿,可好景不长,平娘四岁时竟然溺水而死,族中长老怜他孤苦,将旁支十岁的男孩给她抚养,取名萧凌风。
失去救命稻草的她像护着救命稻草一样养大这个孩子,给他娶了妻子,替他抚养长女,可那个孩子,却与夫君的弟弟萧慎行联手,倾覆了丞相府,揭露了她躲进萧谨言马车逼嫁的丑事,还四处扬言她虐待继子和孙女。
再后来,她隐隐听说,萧谨言的死并不是一场意外。
其实她早就在怀疑,百战不死的将军,怎么会死于一场小小的伏击?可是,时光已经太久远,她一个深宅妇人再想追寻往事,却是难上加难。
直到她知道自己养大的萧凌风其实是萧谨言弟弟萧慎行的亲子,她又如何能不明白?
心灰意冷的她,挪去了佛堂,在佛堂里,她从刚过三十,一直呆到了耄耋之年,五十多年的岁月,就这样虚度。
想想也是活够了。
今年入冬以来,钟锦绣越来越觉得自己的身体不如往年,就连呼吸都仿佛变成了一只败破的风箱,每一下,都在向外漏着气,每多过一日,她都能感到自己的身体并平常又衰老了几分,有时即使是那样静静的坐着,也会觉得眼前一阵阵发黑,想来,归去的日子,应该也不远了吧?
“老太太,歇歇吧,阿庆家的来看您了。”百合笑着呈上一杯温开水,钟锦绣微微抿了一口,上了年纪,就连喝水都觉得有股苦味,加上没有什么好茶,干脆就直接开始只喝白水。
百合说的阿庆家的,是她陪嫁丫鬟墨香的孙女清宁,进了府后,不知侯门深浅的她吃了不少暗亏,陪嫁的四个丫鬟也折了三个进去,墨香是唯一一个陪在她身边的,可她却没能给墨香一个好姻缘,让她嫁给了振国侯府的马夫,马夫性格暴虐,对她非打即骂,墨香熬了很多年,在三年前去世了。
因为清宁的耳后有一颗和平姐一样的红痣,让她格外疼清宁,所以这时候也只有清宁愿意找她坐坐,告诉她一些侯府的大事。
“给老太太请安。”清宁的声音有些沙哑,钟锦绣转着念珠的手也微微一顿:“怎么了?”
“回老太太的话,没事儿,我……我就是有点感冒……”
钟锦绣放下了念珠:“我活了快九十年,你瞒不了我,说实话吧。”
念念深吸一口气,轻生说:“侯爷他,没了。我们刚过哭灵回来。”
钟锦绣的手猛的一抖,手里的念珠被生生扯断,念珠滴滴答答掉了一地。
萧凌风,也死了么?
活的太久了,她爱的,她恨的,终究都变成了一尊尊冰冷的排位,而在不久以后,她的名字,也将被放在那里……
“老太太……”念念有些不知错所,声音也透着几分惊惶。
钟锦绣嘴角泛起一抹惨淡的微笑:“罢了,他也活了七十岁,算是喜丧了。好歹养了他多少年,我不好出去,你替我送送他吧。”
说完,就又转过身去,静静看着观音像,不再说话。
清宁在府中久了,这点眼色还是有的,她行了个礼,又向百合点了点头,慢慢离开的家庙。
百合找了一个托盘,弯下腰,去捡散落在地上的念珠,钟锦绣摇摇头:“等等再捡吧,我想安静会儿。”
“那老太太,你要是起来一定叫奴婢,这满地都是珠子,奴婢担心……”百合不敢不听从钟锦绣的吩咐,但还是不放心的叮嘱道。等了一会儿,见钟锦绣没有理她,她便轻手轻脚退下。
等周围真的寂静下来,钟锦绣长长谈了一口气,已经干涩的眼眶,还是有了些微的湿润。
本以为在家庙五十年,已经对外面的一切纷扰不会有任何拨动,但终究还是会为那个孩子落下眼泪。
是的,无论那个孩子如何待她,至少在最初的一两年,他还是愿意伏在她身边,听她说话,给她念书的,那段静静的陪伴,真的抚平了她失去夫君爱女的伤痛,只是她这个人,她这份心,终究是错付了萧家。
钟锦绣深深叹了口气,用手撑地想站起来,却摸到了一团毛茸茸的东西,接着,就有细软湿润的舌头,一下又一下的舔着她的手心。
“老奶奶,那是我的猫,我可以进去把它抱出来么?”一个软糯的女童声在钟锦绣耳边响起。
钟锦绣的手微微一顿,这声音让她想起了自己早逝的女儿。她摸索着将那只猫抱在怀里,强忍着眼前一团一团的黑雾,向那孩子说话的方向招了招手:“好孩子,快过来。”
“谢谢老奶奶!”女童爬过了家庙的门槛,向钟锦绣跑来。
“小心点儿,地上有珠子,别猜了摔着。”
“没关系的,我看得清!”小女孩灵巧的跑到钟锦绣身前,踮起脚拉了拉她的衣摆:“老奶奶,把我的猫给我吧。”
“好……”钟锦绣低头想努力看清小女孩的模样,却只能勉强看清她穿着一身豆绿色的襦裙,记得平娘当年也有一件这个颜色的裙子,穿起来像一朵小小的茉莉花。
小女孩见钟锦绣没有动,又央求的扯了扯她的衣角:“老奶奶,我的猫猫……”
钟锦绣赶紧蹲下来,将猫递给了小女孩。
小女孩从钟锦绣怀中抱走了小猫,小孩子软软的手指划过钟锦绣干瘦的手腕,又暖又痒的感觉,让钟锦绣再度湿了眼眶。
“好好看好你的小猫,别再让它跑了。”钟锦绣强忍住抚摸小女孩头的冲动,提醒道。
“嗯,我会天天抱着它的!谢谢老奶奶!”成功要来小猫的小女孩,笨拙的向钟锦绣行了一个礼,就抱着小猫蹦蹦跳跳的出了家庙。
钟锦绣保持着蹲着的姿势,静静的看着小女孩的背影,在那副背影上,似乎再次看到了平娘的影子。
头越来越晕,眼前似乎也是漆黑一片,黑暗中,她似乎看到了穿着白色铠甲的少年将军,手里牵着一个小女孩慢慢向她走来,正是她的夫君萧谨言和女儿平娘。
她微笑着伸出手,想去迎接那个她等了一辈子的男人,却只抓到了阳光下斑驳的尘埃。
振国侯前世子萧谨言未亡人萧钟氏死于佛堂,年八十八。
上感其贞烈,封贞静夫人。#####新书上传,喜欢的读者记得收藏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