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树木快速的倒退着,慢慢消失不见。紧接着映在眼帘的是不甚繁华的街道,大年初一家家户户都在过团圆年,街市上人并不多,但对于久不见人烟的他们来说,只要有个人影,都是好的。
昭寒合上车帘,揉了揉有些刺痛的太阳穴,闭了闭眼靠坐着。
“小姐,”小离递过来一个精致小巧的手炉,“小姐怕是又要感冒了?我瞧着脸色又不好了。”
昭寒接过手炉摆了摆手,“想是昨日夜里有点着凉,今晚找个客栈休息一下泡个热水澡就好了。”
昭寒微微掀开前面的帘子,透过细微的缝隙,看着前面宽阔的脊背愣了愣神。适才马车行驶的速度很快,但时铮驾车的技术却很好,马车内的她们并不觉得颠簸。
身后几不可闻的叹息声传出,虽细微,可时铮还是听到了,他放缓了速度,在陶然客栈前戛然停止,收了缰绳,递给一旁等待接客的伙计,探手将车帘揭开,看了眼疲惫不堪的主仆二人。
“已近晌午,左右赶路也不急在一时,整条街就这家客栈开着,先用个饭再继续赶路吧。”
昭寒点了点头,客栈大堂已经坐了不少桌,并没有外面街道上看到的那么荒凉,整个大堂认识的不认识的都在热火朝天的讨论着,颇有一番新年的气象。
昭寒挑了靠窗的位置坐了,时铮坐在她对面。
“先喝口水吧。”借着伙计端上来的茶壶,时铮倒了一杯放到昭寒面前。
“谢谢,”昭寒客气的道了谢,双手握着茶杯取暖。
小时和小离对望了一眼,又同时看着身旁将军自斟自饮的样子,面面相觑,果真是不能抱太大期望,还以为一路上将军这么殷勤他们也能沾点光呢,结果人家的殷勤只对着昭姐姐,他们这两个不相干的人,还是自给自足的好。
“小离姐姐,我给你倒一杯。”小时故意站起身绕到小离身旁,看了稳坐如钟的将军一眼,刻意拔高了音量。
“还是小时弟弟好,”小离甜甜的应了,抬眼觑了下昭寒,结果小姐在认真的听着大堂诸人的议论,连余光都没有给他们。
小时灰溜溜的坐回去,这自导自演的一出戏啊,哎,真是丢人。
“将军我们吃些什么?”小时看着伙计一直在旁边等着,却没人开口点菜,不禁出声提醒。
“你们客栈的拿手好菜通通上来。”时铮摆了摆手示意伙计下去。
“哈哈,”突如其来的爆笑声让小时忍不住揉了揉耳朵,吓了他一跳。
“我就说,这平叛江夏的差事一准丢给那时铮,你看我没猜错吧。”一脸络腮胡须的大汉猛地站起,拍着胸脯哈哈大笑,颇有一股指点江山的感觉。
“这陛下也不知道怎么想的,这大将军劳苦功高,刚回来就摊上这么个破差事,也是倒霉。”另一桌的中年男子连连摇头,满是叹息。
“我听说,这泰成帝一直受太尉蒙蔽,对太尉是言听计从,这太尉又一直为三皇子卖命,只怕接下来这帝座,要落到三皇子手中了,哎,可惜了英年早逝的太子了。”另一个声音接着响起。
“李三,不可妄言!”身边坐着的男子扯了刚刚说话的人一把,挤眉弄眼的提醒他注意分寸。
“这有什么?”李三浑不在意,“张大哥,你别忘了,这里是南阳郡,是荆州,前朝楚国是灭亡了,可是老王爷芈正雄的恩惠我们到现在都受着呢。”
李三说的义愤填膺,旁边的张大哥低了低头,神色莫辨,“话是这么说没错,可是楚国毕竟亡了,现在是新朝晋国。我们私下议论朝廷被人举报出去可是要坐牢的。”
“我不怕!”李三一拍胸脯猛地站起,义薄云天般,“我看这江夏郡就该乱,每年都折腾那么几次,让朝廷也知道前朝旧民的厉害。这楚国王室亡是亡了,可是楚国的百姓还活着呢,也不是任由他泰成帝欺负的。”
“行了行了,江夏郡怎么样是时铮将军该操心的事,你我一介小老百姓就别操那个心了。”张大哥不耐烦的想将李三拉扯坐下,那李三偏偏还不知情,甩甩手又大放厥词。
“张大哥这话又错了,这天下的事莫不是我等的事,张大哥难道没听说过,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啊。”
“好好好,你说得对,你说的都对,现在大家吃饭可还行,再说下去,饭就凉了。”张大哥倒了一杯酒递到李三面前,赶紧堵住他的嘴。
恰在此时,色香味俱全的饭菜端到昭寒面前,她敛了敛神色,收起刚刚的思绪,喝了一口热粥。
热粥入口,感觉整个人都暖和了起来。
来到长安之后,她总是能听到与前朝楚国相关的事情。
楚国灭亡至今不过二十多个年头,晋国建国也不过二十二年,晋国十三个州,各处都遍布着前朝楚国的旧臣和遗民,当朝皇帝一直致力于打压前朝气焰,力求江山稳固。别的州郡还好说,唯独荆州,楚国遗民最为聚居的地方,稍有风吹草动便能引发暴乱。
看着碗中突然多出的一些菜,昭寒回了回神,看着对面时铮神色如常的又给她夹了一块牛肉,昭寒将碗中的菜统统给他夹了回去,“谢谢,我有手可以自己来。”
父亲去世两年多了,她走遍北胡,才只查出来一点蛛丝马迹,来到长安,线索越多却让她思路越混乱。为父亲沉冤昭雪已经占据了她全部的时间,她再没有旁的心思去涉及男女之情,况且,这个男人明显不适合她。
时铮对他很好,不管这份好是来源于什么,他对她总还是包容的。即便她对时铮了解的很少,却也看得出来,时铮是个心思很重的人,他心里藏着很多事,而这些事又不是一般人能够触及的。在西北张掖打仗的时候昭寒就知道,他要做的,绝不仅仅是身为一个将军该有的本分,他的野心很大。
可是这份野心,昭寒触手不及,也无暇去触及,不管这个男人对她存了什么样的心思,为了什么,他都不适合自己。
时铮也习惯了她的冷淡,英挺的剑眉挑了挑,将她夹过来的饭菜一股脑吃了,浑不在意她这么明显的拒绝。
“昨日谢谢将军见义勇为,并纡尊降贵替我们驾车,感激之情无以言表,这顿饭就当我谢过将军了。将军有要事在身,我和小离不便叨扰,眼下已在南阳,雇个马车继续赶路并不难,就不劳烦将军了。”
昭寒举杯对着时铮,并不等他回应,一饮而尽。
本来就没打算有过多的牵扯,所以有些事,当断则断,将一切源头都扼杀,才是正经。
看着将军慢悠悠的晃着杯中酒,也不劝阻的样子,小时登时就急了,“昭姐姐,我们同路,你何苦要另外雇个马车呢。离江夏越近,世道越不太平,你们两个姑娘家,多不方便啊。”
“是啊小姐,”收到小时递过来的眼神,小离立马接话,“听着江夏那边兵荒马乱的,跟着将军我们还能进城,要是单凭我们两个,怕是城门都进不去吧。”
“小离!”昭寒侧身瞪了她一眼,语带责备,什么时候这个小丫头心心念念的替别人说话了。
“小姐,”小离拉长了语调,并不懂得小姐为什么这么排斥将军,在她看来,将军虽然冷冰冰的,可是对小姐还是很殷勤很呵护的,将军喜欢小姐,连她那么迟钝的一个人都能看得出来,偏偏小姐不放在心上。
在她看来,小姐有将军保护着也未尝不可,这两年多颠沛流离的,她们何曾有过一天安稳的日子,如果将军真的对小姐好,让小姐能安下心来不再担惊受怕,那么她是支持将军的。
小离想了想继续说,“我们去找昭衍老爷,可是我们人生地不熟的,有将军在身边也有个照应不是?”
“不必说了,”昭寒冷下脸来,“用过饭我们继续赶路,就不劳烦将军了。”
小时哭丧着一张脸,他是真的非常喜欢昭姐姐,可是昭姐姐却总是不愿意与他们过多的接触,这让他很难受。“昭姐姐是讨厌小时吗?”小时苦着脸泫然欲泣。
“不是,”昭寒看着低头不语一副要哭的样子的小时,觉得太阳穴更加刺疼了,她以手扶额使劲按压了两下,“小时跟你没关系,是我不想耽误将军的正事,不想拖累你们。”
昭寒无奈的解释。
“将军,”小时雀跃的声音响起,“昭姐姐可曾耽误了将军的行程?”
昭寒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果不其然,耳边传来一道浑厚却带有笑意的回答,“不曾。”
“好了,昭姐姐不用担心了,将军说了不会误事了。”小时高兴地对着小离眨了眨眼,这下昭姐姐没话说了吧。
小离悄悄对着小时比了比大拇指,小时嘚瑟的挑了挑眉。
本来时铮还觉得小时和小离一直跟在眼前,是误事的,让他没有和昭寒单独相处的时间。可是现在看来,依着昭寒的性格,如果这俩人不在,她是一句话都不肯跟他说,也不愿与他走在一起、同一桌吃饭的。时铮不动声色的笑了笑,看来感情一事上,他到底是稚嫩,需要学习的还有很多。
昭寒看着表情丰富各有不同的三人,一时无语。
“小姐,”小离恰时又唤了一声,“将军都说不影响了,我们就一起上路吧,多少也有个照应啊。”
“小离你是怎么了?”昭寒看向小离,眉眼间皆是不解。
从前在北胡,她们被北胡太子扣押着,那时候小离处处提防季朔,不管季朔说什么做什么,小离都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生怕自己与季朔亲近一步。可是现在呢,小离这明显的将自己推向时铮的举动,是为了什么?转了性了?
“小姐我没怎么啊,我,我就是觉得路上多个人热闹一点,再说了,在这里找个车夫难免不会像上次那两个一样,遇到危险就丢下我们逃跑。到时候我们就不用赶路了,光想着换车夫了。”
小离一阵心虚,她可不敢说她这么做是想让小姐和将军有更多时间相处,她要是直说了,小姐会撕了她的。
小离的话倒是提醒了昭寒,她抬手招了伙计过来,“小二哥,麻烦问一下,从南阳到江夏,约莫还有几日路程。”
一旁的小二听着吩咐立马走了过来,毛巾一甩丢到背上,伶俐的回答,“我瞧着公子四人是驾车而来,再往前走半日行程,便能赶到码头,在淆水岸边住一宿,第二日弃车乘船,约莫大半天便能赶到江夏了。”
“如此,谢过小哥了,”昭寒拿出一小块散碎银子递过去,只有半日功夫便能到码头,那就不用重新找车夫了。不过半日,便一起走吧,到了船上离得远点就是了。
伙计高兴地收了银子揣到怀中,仔细收妥,忍不住问了句,“不知公子去往江夏所为何事?江夏此时人心惶惶,城内的人都想着往外跑呢,再说城门紧闭,怕也是进不去啊。公子若无要事,这节骨眼还是不要去的好。”
“多谢小二哥好意。”昭寒不欲多言。
伙计瞧着眼前神色冷清的公子,话虽不多,可是姿色确是一等一的好,肤如凝脂眉目如黛的,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倏忽,一道冰冷凌厉的视线自前方传来,伙计冷不丁打了个寒颤,瑟缩了下脖颈,抬头看着对面丰神俊朗却满目冰霜之人,怔了怔神色,赶紧溜之大吉了。
时铮抬头看着对面低头饮茶的昭寒,心中不免有一股莫名的火气,她长得极美,却偏偏不自知。以为穿戴成男儿身便万事大吉了,殊不知这种俊俏异常的公子哥,也是招人垂涎的。她美的与众不同,不是娇弱的美,冷清沉默中又带了许多倔强,坚毅的眉宇间处处显示出她的勇敢和不屈,她到底是与一般女子不同的。
而这般不同,恰也代表了她经历的多变与坎坷吧。适才莫名的火气瞬间舒缓了,不自觉的又带了许多怜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