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爱新欢 10
作者:凌朵尔      更新:2020-02-28 09:59      字数:3545

突然响起敲门声,淇滺马上想到伯燮先生嘱咐过,会遣人送药过来,急忙披衣出屋。

来人是陆离,也不进屋,只在门口关照几句,就转身离开。

食盒两层,上层是粥,下层是汤药。也不知用什么材料制成,保温效果极好。淇滺喂楚郁鞅慢慢吃完那碗粥后,汤药没有半分变凉。

楚郁鞅吃得出奇的慢,几乎是一粒粒嚼着米。淇滺端粥的手臂都开始发酸,却见楚郁鞅眉心有犹豫,细看还夹了丝不安,好像遇到什么难事,心里又忐忑起来,问道:“君瑟,你怎么了?”

楚郁鞅笑了笑,答道:“没事。”

那笑容却有些勉强,说话也似心不在焉。

好不容易吃完粥,歇了两盏茶功夫,淇滺小心地端来汤药。正要用汤勺舀时,突听楚郁鞅唤她:“滺滺?”

淇滺抬眼关切地问:“怎么了?”

楚郁鞅眉间的不安更明显,眼神也开始慌乱,勉强挤出一个笑容,说:“滺滺,你先把药放下,我有些话想说。”

淇滺急忙将药晚搁回食盒,紧张地问:“什么话?你怎么了?”

楚郁鞅却说:“没事,我就是想看看你。”

淇滺脸一红,但很快发现楚郁鞅看她的目光也似心不在焉,便有些摸不着头脑。对视一会儿,她再端起药,说:“先吃药吧,再不吃就凉了。”

楚郁鞅再次挡住她拿汤勺的手,愣了片刻,才说:“滺滺,我还想再看你一会儿。”

淇滺看他遮遮掩掩的眼神,终于领悟到什么,眼底浮现出笑意,声音出奇地温柔:“君瑟,你可以一边吃药一边看我,也可以吃完再看我,我又不走。”

说完,一勺药已伸到楚郁鞅唇边。

楚郁鞅露出濒死的恐慌,盯了那药好久,闪烁道:“我想,滺滺,我想,我已经全好了。”

淇滺说:“张嘴!”

楚郁鞅咬紧下唇,梗着脖子,满脸涨红地瞪着淇滺,僵持一会儿,说:“我要喝水!”

淇滺不依不饶:“吃了药再喝水,一喝水更吃不下药了。这是从前你教我的!”

楚郁鞅又说:“我饿了,我吃点东西。”

淇滺叫起来:“你刚吃过粥!”

楚郁鞅的声音更大:“我一天没吃东西,一碗粥能吃饱吗?我吃完东西就吃药。”

淇滺想想,觉得他说的也不是全无道理,便放好药,跑到外屋取来一块栗子糕。楚郁鞅尝一小口,又说:“我要吃玉露团。”

于是淇滺捧来玉露团。

他又说:“我要吃芸豆卷”

淇滺再想想,跑出去拿了个大盘子,每样点心放上一块,一齐托到楚郁鞅面前。

楚郁鞅每样尝上小小一口,在嘴里慢条斯理地咀嚼,有几样他几乎只在唇上碰了碰,却也能嚼上一株香功夫。等所有点心都从他嘴边过了一遍,淇滺终于端出依旧热气腾腾的药碗,他瞳孔开始收缩。

他在淇滺炯炯有神的注视下,下了好几次决心,终于一闭眼,以一种横刀抹脖子的决然一口咽下汤勺里的药汁,可紧跟着就是一声骇叫,像只突然被人踩住尾巴的猫,额上的碎头发都一根根竖起来。淇滺被吓得手一抖,差点将药碗落在床上。

他边呛咳边用手在口鼻前拼命挥动,像猝然闻到什么极刺激且恶心的气味,对淇滺大吼:“这是什么东西?什么东西?这么恶心?蜂蜜,你去给我加蜂蜜!”

淇滺被他的反应吓住,便有些怔怔的,嚅嗫道:“陆离说了,加过蜂蜜……”

“胡说!”楚郁鞅捶着两边的床板,怒发冲冠:“胡说!他全是为了骗我吃下药!这种伎俩你小时候我用得少吗?蜂蜜,去加蜂蜜!”

他边说边把身体歪向撑着床板的那只手臂,另一只手则死死按着胸口,眉心锁成一团,脸色悲戚得随时能滴下眼泪,好像那一小口药化成一把利剑,刺穿了他那颗脆弱的小心脏。他痛苦地咬牙切齿:“蜂蜜……”

淇滺稳稳地尝一口药,小声道:“君瑟,我发誓,我小时候吃的药比这个苦一万倍。我那时可什么都没有,既没有点心,也没有蜂蜜,只有你拿着棍子守在旁边。”

楚郁鞅立刻放开捂着胸口的手,蹭一下坐直,又开始擂床上的被子:“你找棍子去吧!你打死我我也不吃!”

淇滺的目光开始在房中四处搜寻,最后定在外间书桌上,那里搁着一把镇尺。

楚郁鞅眼神一缩,却还是固执道:“蜂蜜,你把蜂蜜拿过来我就吃。我发誓,你把蜂蜜拿过来我就吃!”

淇滺终于依了他。

第二口药刚入口,楚郁鞅迅雷不及掩耳地舀了满满一勺蜂蜜塞进嘴里。淇滺吓得大叫:“君瑟!你疯了!你会把自己腻死的!你会胃疼的!你的牙会掉光的!快把罐子还给我!”

楚郁鞅死死捂着那蜂蜜罐子,用一种“敢抢我就死给你看”的凛然目光瞪着淇滺。

最后淇滺在楚郁鞅狼吞虎咽吞蜂蜜的声音中开始疑惑,不知道他到底是在吃药的间隙用蜂蜜去味,还是在吃蜂蜜的间隙用药漱口。

折腾半天,终于安静下来。天已黑透,庭院中水浴清蟾,叶喧凉吹,花草似浅浅敷了层水粉,清醇的香味随月光一起从窗格流淌进房间。楚郁鞅轮廓分明的面孔,在时明时暗的光线中显出一种静谧却遥不可及的意味,像隔了数道轮回的另一个世界的人。

淇滺心里淡淡的不是滋味,那种人今千里的古怪感觉再次劈头盖脸压下,不禁握紧楚郁鞅的手,委屈万分地说:“君瑟,我还是难过。从离开那悬崖,隔了这么多天,我还是难过。你说,什么时候是个尽头?”

说完又忍不住带了气:“我喜欢欧阳大哥,你硬要拆散我们。你就是想让我一直做你心事重重的小姑娘,好让你总是有保护我的成就感。你自私透了。”

这话哀婉至极,也刻薄至极,楚郁鞅却似没领悟到后一层意思,话中充满自责:“对不起,滺滺,我是个混蛋,你要是还生气,就打我一顿吧。桌上有镇尺。乖,不要手软,就像你小时候我打你一样。”

淇滺忍不住笑起来,使劲在他胸口捶一拳,气恼道:“你觉得自豪对不对?还拿出来炫耀。没见过这么厚脸皮的。”

楚郁鞅一把抓起她的右手,不轻不重地在掌心拍一下,认真地说:“我记得是这只手,用我一直使用的那把镇尺,并且一点都没省力。天啦,难怪你现在对我心存芥蒂,哪来这么狠心的爹,你是被虐待大的。”

淇滺已笑得浑身发抖,又是拳打脚踢又是嗔怒,好不容易再次安静下来,就听楚郁鞅道:“宝贝,陪我出去走走吧。”

淇滺一下瞪大眼,将头摇成拨浪鼓,果断阻止:“不行,你还在生病。伯燮先生说了,你不许离开房间。”

楚郁鞅唤的那声“宝贝”,对她来说,竟全无突兀感,她从头至尾也没发现异常。

她话音刚落,便神奇地发现,自己已挽着楚郁鞅的胳膊,行走在庭院外的小径上。

她无可奈何地摇头:“君瑟,你不听劝,病一加重,就要吃很长时间的药。”

“什么?”楚郁鞅一声惊呼,竟吓得双腿发软,一下俯到淇滺肩上。淇滺这时候的感觉很奇怪,明明是一股力量压向她,她在承重的同时,又好像被托了起来,好像那压力是双向的。她踉跄两步,再回头时,庭院已远在视线尽头。

楚郁鞅一边慢慢踱步,一边哭丧着脸说:“我不想吃药,我已经全好了!”

就这么慢吞吞地走两步,淇滺发现周围已是全然陌生的山谷。她紧盯楚郁鞅,嘴都合不拢。

楚郁鞅终于粲然一笑,理理她腮边的头发,得意地说:“好玩吧?”

淇滺有一万个不解。

楚郁鞅了然,解释道:“别怪我藏着好东西。让我想想,嗯,大概是你十三岁时,我刚学会的。不过你那时心心念念都是安歌,哪有空睬我。”

淇滺不好意思地笑笑,脱口而出:“你小心眼!”

楚郁鞅坦诚点头:“对,我是个醋坛子。”

淇滺一下子被逗乐,忙不迭地点头附和,就同那声“宝贝”一样,她也没觉得这话突兀。

两人接着散步,这时的旅程就开始让淇滺捉摸不透。她好像走在一个镜中世界,又或是走在一道梦境里。身边天风浩荡,远处云海翻滚,仔细一看,就是从前那座悬崖。行至悬崖边,刚欲闭眼飞身向下,幽淡的植物香味传来,抽芽结蕾的桃树林遍满整个山谷,杜鹃啼鸣在清蓝天幕下婉转回旋。没走几步,广阔的山谷已回望不见,他们开始沿着一面山坡下行,山下松柏成荫,掩着围成四合院的青瓦高墙,墙内一座朱红色大殿,斑驳蒙尘,菩提树遮挡的庭院正中,青石围成一方水光朦胧的池子,几片白兰花瓣漂浮在水面,池中传来悠远的鲸鲵鸣唱。

等到星光璀璨,他们沿一棵冲天古木周身环绕的精致木梯缓缓攀登时,淇滺终于忍不住“啊”了一声。古木灰黑的树干、碧绿的枝叶均被星光镀成透亮的银色,便似冰雕玉琢,枝叶间漂浮不落的雪花漾漾起舞,在夜色中闪现月华般的光泽。地面万物已遥远如隔世,他们离暗蓝天空越来越近。

淇滺在惊讶过后,就有了一种苏醒与沉睡相交替的奇特感觉,这让她泛起更深一层的惊讶,声音也变得恍恍惚惚:“君瑟,你从什么时候开始,总是喜欢不断造梦。你想让我变成一个稀里糊涂的姑娘,你就能任意控制我的想法。”

楚郁鞅的目光透过枝叶,直盯着漫天繁星,眸中也变得星光迷离,仿佛同淇滺一样沉入梦境,含糊地答一声:“哦?”

淇滺边回忆边说:“我突然记起,小时候你给我讲的一个故事。”

楚郁鞅被唤回一点神智和兴致,再次“哦?”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