淇滺被欧阳论思送回住处时,楚郁鞅正在午睡。欧阳论思关照几句,就转身离开。
她看着欧阳论思远去的背影,只觉心里一阵阵紧缩、发疼,却始终开不了口去挽留。
她推开楚郁鞅的房门,隔着帐幔看看他宁静的睡容,心里更不好受。
她轻轻退了出去,一到庭院,就不禁愣住。
潇翊听见脚步声,从庭院的梧桐树下回头,虽在病中,仍是丰神如玉。正午的太阳从背后洒来,他逆着光的面庞被渲起一圈银红朦胧的轮廓,平时硬朗利落的线条这时柔和起来,桀骜和嘲讽被去掉,看上去像个美书生。
好久不见,两人相对而立,听见心底淡淡的和风回旋之声。
潇翊面庞上的光晕,很快耀进淇滺晦暗的内心,她雀跃着奔过去,一时忘情,竟不知如何开口,莫名其妙地感叹了一句:“表哥,怪不得传说你身边总围着莺莺燕燕,你真的很好看。”
潇翊粲然一笑,眸中闪烁如玉钻,但他很快又收敛笑容,静默地看着淇滺。梧桐树叶拂动,淇滺的视线正好被摇晃的光束耀了一下,便恍惚感觉到,潇翊俊美的脸上那一抹隐痛和失落。不知为何,她再次想到空华城里与她月夜相顾的白衣公子。她心里抽痛一下,便似一道堤坝决了个口子,眼泪夺眶而出。
潇翊张张嘴,却未吐出字眼,眼里开始弥漫一层薄薄的湿气。良久,才问道:“滺滺不高兴?”
淇滺突然变得惭愧,红着脸摇摇头,小声说:“也没有不高兴。”
潇翊一知半解,却凭本能琢磨到淇滺藏着的心事。他叹口气,覆盖在她肩膀的双手一紧,吓得她眼睛立刻瞪圆。他有些烦乱似地摇摇头,小声说:“滺滺,滺滺,你不知道,我为了你,差点送命。”
淇滺又困惑,又像隐约明白他的意思,只觉心里酸楚更盛,无助地唤道:“表哥……”
潇翊再叹口气,松开双手,携起淇滺的手,不发一言,往庭院外的小径走去。
走了好一段,淇滺才回过神,吃惊又慌乱地问:“表哥,你带我去哪里?我没跟君瑟打过招呼!”
潇翊却不看她,只一味盯着前面的路快步前行,紧紧揪着淇滺的胳膊,淇滺都被带出一点踉跄。他的语气同目光一样坚定,不容辩驳:“去见祖父!你都回来这么久,该见见他了。”
淇滺的惊呼就变成尖叫,拼命摇头,语不成调地反驳,见潇翊不为所动,就变成哀求,到最后,又是焦急又是愤怒又是委屈,低泣一会儿,就变成嚎啕大哭。
但潇翊已飞身上马,将她牢牢夹在胸前,像对待一只刚出生的小鹿。
淇滺哭了一段,筋疲力尽。她同楚郁鞅一样,有午睡的习惯,又经历这番折腾,更是困得睁不开眼,往潇翊胸前一歪,就睡得几乎打呼噜。
一觉睡醒,看看四周,山石蔚然,佳木深秀,青竹喧鸣,泉水潺潺,一路亭台楼阁频现,廊腰缦回,檐牙高啄,天家富贵一览无余。而她正被潇翊横抱于臂上,踏着溪流中一条石子路前行。
午后的阳光慵懒温馨,但无论阳光如何殷勤地笼罩一脸一身,淇滺也只感到彻骨寒意。她甚至忘了对潇翊的气恼,只是缩在他怀里,正脸紧贴在他衣襟上,像个害羞至极的小童。潇翊越是温言相劝,她越是惊恐难安,最后又呜呜哭了起来。
突听潇翊说:“到了,快看,一点都不吓人。”
淇滺将脸贴得更紧,含糊低哭:“不要,带我回去见君瑟。”
一声轻咳,潇翊轻手轻脚却又迅雷不及掩耳地放下淇滺。淇滺骇然回头,潇翊已不见踪影。
她被推到悬崖边,无助得快晕厥过去,哆嗦好久,才从低垂的发束间隙,战战兢兢地透出一缕视线。
她正处在一座假山半腰的亭子里,周围绿树掩映,鸟鸣清扬,亭中光影斑驳,亭下流水淙淙。
亭子正中端坐的老者,着朱红色常服,简洁朴素,只腰间挂一块环状玉佩。面孔隐见潇翊的轮廓,但神色庄严,不怒自危,即使仅用长辈的目光打量淇滺,仍让淇滺觉得那目光中含有千钧巨铁,压得她胸口憋闷。
潇翊不在,她失去了求救目标,只能被迫与那老者对视。她看出他眼下肌肉在微微颤动,嘴角也隐隐抽搐一下,平稳搁置在腿上的双手有一瞬青筋乍起,整个人如一张突然被拉圆的弓,一触即发但又极力压制。
淇滺更加手足无措。他嘴唇动了动,终于对她说了句:“你……”
他神色中的帝王恢宏之气竟丝毫未蔓延至嗓音中,那个“你”听上去干哑涩滞,如指尖刮擦毛竹内面。
好在他盯了淇滺一会儿,眼神便和缓下落,再开口却是向着淇滺身后——潇翊不知何时再度出现。他对潇翊说话的语气既慈爱又充满威严:“翊儿,天气尚好,带她去花园走走吧。以后好好待她。”
祖父离开后,潇翊的耳朵就开始受漫长的折磨。小半个时辰后,他终于吃不消。梨花带雨固然动人,他也乐得有怜香惜玉的机会,但阴雨连绵无绝期,有水漫金山生灵涂炭之意,也颇让人吃不消。况且那雨还不是和风细雨,而是电闪雷鸣的狂风暴雨。他已已经把压箱底的安慰话都说尽了,最后只能使劲掰开淇滺蒙眼睛的双手,严肃地盯着他,大声训道:“你再哭,再哭,还哭,再哭我要亲你了!”
淇滺一个猛顿,潇翊还没来得及欢喜,就被上古洪荒爆发的轰鸣震得倒退两步,像直接被人一锤子锤在脑门上,眼冒金星,面色煞白,回过神来时,只觉胸痛欲吐,连腿肚子都在发软。
他终于忍无可忍,伸手去捂淇滺的嘴,但马上就悔不当初。淇滺对他,绝不比对欧阳论思更仁慈。不同的是,欧阳论思是痛在脸上,他却是痛在手臂上;欧阳论思是被用手扇,他却是被一口猛咬下去。他一声嚎叫,意识得淇滺毫无松口的意思,急忙去捏她的鼻子,于是小腿上又被狠踢了一脚。
他是在濒死之际回光返照般有了一点注意,呲牙咧嘴地哀求:“表妹,表妹,我带你出去玩好不好?去街上玩。你肯定没去过。”
世界终于安静。
淇滺满脸湿得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眼睛却瞬间变得炯炯有神,娇艳的小嘴随之弯成一弧上弦月,两个圆润的小酒窝芙蓉花般绽放。潇翊像直接经历一场从暴风雪到艳阳天的沧海剧变,一时有些接受不了,脑子又开始发晕。
淇滺一看潇翊再无回应,只当是哄她,上弦月刹那变成下弦月,眼眶里海潮漫堤。哭声刚脱出舌尖,就已被潇翊抱着跃到数丈之外,身后响起一片哗啦啦的树枝断裂和碎草腾飞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