淇滺在沐殷邈胸前躺了半天,哈欠连天,稍一抬头,就看见巷道尽头的夕阳,像一只红灯笼似的半挂在瓦楞上,朦胧淡红的余晖洒满墙壁和石板路,天边微云漾漾,头顶树叶窸窣,心里一亮,立刻玩心大起,抓起沐殷邈的手就往巷子深处奔去,边欢快地说:“他们说不定还会来,我们快逃吧!”
沐殷邈被横空劈下的幸福击得魂飞魄散,肺腑俱碎,意识飞到九天之外,他拔足追着淇滺,边笑边喊:“快跑,他们来了!”
两人携手一前一后,穿行在狭窄曲折的巷道中,轻灵得像两只云雀。淇滺长长的衣带和裙裾飘在身后,在沐殷邈眼前如云如水地起伏。沐殷邈只觉满地阳光碎成千万种音符,合着他们奔跑的节拍,串成轻快急骤的旋律,在空气中旋转飘舞。咯咯笑声一会儿绕在枝叶间,一会儿又跃上云端,再从远处回传过来,便如天使欢呼。
他几乎喜极而泣,在心里掷地有声地想,一生能得如此境遇,死了也值得,死了也值得,死了也值得……
在念叨到第三遍“死了也值得”时,佛祖座前的莲花瓣金光一耀,空气中的旋律戛然而止,笑声从云端跌下,哗啦支离破碎,阳光从淡红变成灰黑。
一群黑衣人乌鸦似的从天而降,封住他们前后左右的去路。
正前方与他们相对的一人,年轻英挺,硬朗中带着谦和,虽是侍卫装束,但衣物配饰均质地考究,内敛雅致,一看就知不是普通身份。他甚至还对淇滺点头微笑了一下。
他略抬手一挥,黑压压的人群闪开一条小道,潇翊施施然从尽头踱了过来。
沐殷邈愣了片刻,爆发出一声冷笑,轻蔑地说:“打不过,搬救兵去了?还真有这么无耻的。”
潇翊没理他,只一味盯着淇滺,当发现淇滺往沐殷邈身后缩了缩,目光中全是畏惧时,他那股被暂时压下去的怒火“呼”地直窜头顶,头发都快倒竖起来,阴冷冷地对淇滺命令:“你过来!”
淇滺缩得更紧,索性将脸也埋在沐殷邈颈后。
潇翊再不掩饰自己的愤怒,一张俊脸扭曲得像被多拧了三圈的麻花,对淇滺咬牙切齿道:“小……”
他硬生生吞回后面几个字,像被人逼着咽下一块灼碳,喉咙口嗤嗤直冒烟。
自古以来,越繁华的地方,消息流通就越快。只一个时辰不到,整个昀州城已人尽皆知,并且细节也展示得惟妙惟肖:太子怀里的女人,不是搂着,而是抱着小蛮腰举起来的那个女人,被一个美少年当街抢走。太子打不过,把大内高手溯影楼倾巢召出来了。
这等从翼国开国以来前无古人、开天辟地、不拘一格、牛鬼蛇神的奇闻逸事,怎能不吸引天生具有探索精神的昀州百姓。立刻伛偻提携,万人空巷,比一年前名动墨海的名伶“水上花”来此献唱还激情三分。
大隐隐于市,市井中不乏各类江湖游侠,很快循着蛛丝马迹,找到第一现场。立刻一传十,十传百,只一炷香功夫,树顶上,高墙上,巷子尽头,就已人山人海。恰有一座酒楼就在不远处,从三楼窗口望过去,正好看清巷子里的一举一动,酒楼的物价顷刻番了五倍,入座则订最低消费,仍是人满为患,挤不进去的在门口大吼:“老子出十倍价,放老子进去!”
看不到太子殿下如何优雅地摘掉头顶那片芳草绿缛,睹一眼溯影楼的本尊面目也好。这是广大群众的共同心声。
沐殷邈将目光从潇翊面上移开,直盯稍后方的那个侍卫。侍卫仍是沉着谦和的模样,欣然与他对视,只一会儿,沐殷邈竟觉汗湿了背上的衣衫。
他耳力不弱,四面八方的窃窃私语,不时有一两句飘进他耳中。
一个声音说:“这姑娘是哪个教司坊的?小模样倒是顶顶惹人怜爱。”
另一个声音说:“这不是废话吗?长得跟母夜叉似的,会有这场好戏?”
又一个声音说:“据说咱们这太子,虽生性风流,却是典型的只许州官放火,最见不得红杏出墙的,这下,这姑娘可有得受了。”
又有声音说:“还是先担心一下那公子吧。双拳难敌四手,依我看,还是乖乖束手就擒算了,免得多受一番皮肉之苦。”
马上有人插进话:“什么什么?束手就擒?那我们千辛万苦爬到这树颠,不是白爬了?”
立刻引起一片附和:“就那小公子太岁头上动土,虎口中夺食的胆气,绝对是条钢筋铁骨的好汉,怎么可能束手就擒?大不了……唉,作孽。”
有文人墨客开始感叹:“此情可待成追忆。”
另一人接了一句:“此恨绵绵无绝期。”
旁边的人忍不住纠正:“你这话是向着太子呢,还是那小公子?向着小公子,怕是‘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更合适吧。”
又有人说了更准确的:“应该是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
有心软的不禁开始怜惜:“真的就‘皆不见’了?”
那人拍着胸脯保证:“惹出这种事,就咱们太子的脾气,不五马分尸也得千刀凌迟,作孽,可怜,大好年华啊,真可怜……对了,过两天刑场那边若有动静,千万记得叫上我。”
直到“太子”这个词第三次飘进耳中,沐殷邈才蓦然惊觉,他口中“怂包”原是个有来头的人。
他略微吃了一惊,但只是略微,很快就被另一些事情吸引。
他在千钧压顶的气氛中忍不住感慨,怪不得翼国如此繁华安定,百业俱兴,原来他们君王真懂得载舟覆舟,所宜深慎,防民之口,胜于防川的道理,给百姓这么大尺度的言论自由。
潇翊再看看躲得没影的淇滺,终于,对那侍卫低喝一声:“云旗!”
这声叫唤就像赛马前的那声火炮,立刻将全场观众的注意力调动起来。所有人一齐伸长脖子,眼睛瞪得沾满半张脸,一口气提到嗓子眼就岿然不动,憋得口唇发紫也毫无察觉。
一弧北斗七星荡向沐殷邈时,离得近的人群,尚未看清情形,就已被一股至阴至寒的肃杀之气迫得胸痛欲裂。沐殷邈的剑出鞘,剑势不复先前的大气和写意,却如一脉清流,细长婉转,剑气凝定处,泛起金灿灿的波光。云旗手下的星宿与那细流交汇时,星辰分裂为万千丝缕,并迅速旋转成圈圈重叠的巨大圆盘,好似天轮怒而拔回。那细流却变成修炼千年的灵蛇,狡捷无比,总是见缝插针般从天轮倏忽一现的缝隙中带过,再聚力一击,正好是云旗的薄弱之处。
天轮从外沿一丝丝飘开,立刻就有第二轮剑势迎上。烈阳从云层后移出,万丈辉晕照河海,只见声色,浑无形体。辉晕与清流的交集处,只听见“呲呲”微响,便有火光紧贴清流逆燃而去,一时金红银三色交替,重重光晕腾起,空气中弥漫一层迷离的烟雾。清流已不似先前密不透风,云旗终于捕捉到一线错落,剑锋便似蛇信子般舔入,血花四溅,他听见肌肉被撕裂的沉闷声音。
“哦……”周围响起一片低呼,呼完之后,才记得回忆刚刚那绚烂至极的一幕,立刻有一重重被压抑的惊叹和欢呼腾起,空气都变得湿热起来。
淇滺随沐殷邈一起倒地,腰上被轻轻一带,正好压在沐殷邈身上,因此毫发无伤。她听见沐殷邈一声低低的呻吟,眼角余光一扫他的右臂,就有一声尖叫直冲云霄。
沐殷邈在整个对战过程中,始终一手挟着淇滺,未曾松开。
淇滺在尖叫过后,就爆发出雁坠兽惊的嚎哭。到云旗受令去拉她时,她一手死死攀着沐殷邈的肩膀,一边又踢又打又咬,一边惨呼不断,像被夹住一只脚的老鼠。她断断续续地哭喊:“走开,滚……有人会剥你的皮……滚……呜……”
云旗无可奈何地看一眼潇翊,没得命令,他不敢下狠手。
潇翊大踏步奔到那二人面前,一把拎起淇滺,跟拖一只麻袋一样退开一丈,然后才对云旗低吼道:“关起来!”
三个字还未落定,就是一声嚎叫。淇滺已挣脱他的手,边哭喊边重新扑到沐殷邈身上。潇翊捂着一手两排渗血的牙印,眼里眼看就要跟着滴出血。
“你不要脸!”淇滺转头对他大叫:“你不要脸,你打不过就搬救兵,哪有你这种人!我再也不想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