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冷汗涔涔,连忙跪地请罪。父皇默然良久,方说道:“该怎么整治,你自己想办法。爹今后再也不想在宫中看到这样的物事了!”
回到开封府衙署,他紧急将一众属吏找来商议。最后确定了两条基本的政策:第一,多植树,以阻挡大风(大家七嘴八舌,都说得是多大多邪乎的风才能将一条布带刮到禁中去啊),减少沙尘侵袭;第二,立即清理皇城街道巷陌中大大小小的垃圾堆。
除五害的政令,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发布的。
在许多朝廷高官看来,这是一道可笑的政令。历朝历代的开封尹,哪有专门跟垃圾堆过不去的?上千年的垃圾都在这座城市里被消化掉了,难不成到了本朝,不清除垃圾,日子就过不下去了么?大皇子真是有点不务正业。所以,他们尽管也接收到了这道政令,却根本没有放在心上,更不会专门安排人员去执行。他们理所当然地认为,这道政令是面向黎民百姓发布的,与深宅大院无关。
君贵感到挠头,回家与君怜商议对策。君怜笑道:“若依我看,也不难办,只不知晋王殿下舍不舍得拉下面皮、放下架子呢?”
君贵苦笑道:“事到如今,还谈什么面皮不面皮、架子不架子?父皇在诸多问题上都很宽宥,此番倘若不是心中十分恼怒,怎么会跟我计较这种细节?何况,就算父皇不发话,或者没有看到那条布带,但听凭这种事发生,也是我的失职啊。如今我决意要大力整改,漫说自己的颜面豁得出去,便是打折胳膊摔断腿,也是不能爱惜的。-你有什么主意,就直接说出来吧。”
“呵,谁敢打折哥哥的胳膊、摔断哥哥的腿了?”君怜笑道,“我这么想着,咱们不妨挑选几家主要的王公大臣,邀请他们携夫人到家中来宴饮。届时,也无需哥哥在席上开口,我自会找机会向他们的夫人表明这个意思。”
君贵想了想,豁然一笑:“邀宴倒是个好主意。既如此,也无需你来委婉暗示,我偏要在席间明明白白说清楚,看他们有什么理由不支持我。”
晋王府向外邀约的第一场宴饮,在五日后如愿举行了。受邀的有李重进、张永德这样的平辈皇亲,以及向训、王溥、徐台符等十数家国朝要臣。由于宴饮主题所限,资格太老、位份太高的枢臣不在被邀请之列,以免显得对他们不够尊重。
被邀请到皇子府邸中赏花吃酒,让这些朝臣们感到惊喜,即便如皇亲李重进、张永德,也多少有些意外-他们深知君贵素日不是个喜欢喧闹、热衷于交游宴饮的人。席间,男女分坐,君贵君怜各主一方局面,众人交互畅叙,还有伶人鼓吹助兴,气氛十分融洽。酒酣耳热之后,皇子向这些大宅的家主们亮出了自己的底牌:请他们带头响应开封府政令,清理垃圾,去除五害。
这场宴饮后来被一些朝臣私下笑称为“扫地宴”。当事人虽然对皇子的要求感到有些惊讶,有些尴尬,可是吃人家的嘴软,加上人家以皇子身份,为了一堆垃圾还这样费尽心机、抹下颜面相商,也让他们心生感慨,甚至略微感到了一点惭愧。于是他们不好意思再有二话,纷纷应诺,并且回家后吩咐家院认真执行起来。
话又说回来,能够被储君点名相邀参与“扫地宴”,说明这些朝臣身分够高、德行够好,可堪为大臣表率。于是,曾经受邀去赴“扫地宴”又成为了一种荣耀,暗示着自己在储君心目中具有特殊的分量。曾经与宴的臣僚间,也建立起了一种类似“扫地班成员”的默契。而自忖有资格“扫地”却没能去“扫地”的,心里难免感到酸溜溜,甚至略有不平之意。
总而言之,君贵在开封尹任上处理人事羁绊的情形,大致如此。王峻这座大山都翻过来了,剩下的人事难题,在他眼里就像是丘陵了。
他开始感谢王峻这么多年来-无论在军中还是朝堂上-对他的苛刻和折磨。
皇宫大内。滋德殿与思存殿之间的小空场。
官家郭威幅巾短后,在挥舞一柄大刀耍子。平定兖州之后,他已经一整年没有亲临战场了,刀法箭法的好歹对他而言更是早就无关紧要,他只是例常地进行健身。
破春之后,他的肺疾发作过一阵子。去南庄郊猎的时候,脖颈还疼痛过,经御医们协力调治,总算好转。发病期间他暂停了一应拳脚演练。三国时期的刘玄德曾经慨叹久不骑马征战,“髀肉复生”,现在他感同身受了。
进入五月以来,天地间阳气上升,他的身体也感到轻快,他便决定恢复练习。
彤云与仙草等宫人侍立一旁,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官家舞动的身影,神情略显紧张。
官家郭威练了一会儿,停下来拄着刀歇息。彤云等见官家喘息不匀,忙上前殷勤服侍。“官家,喝口水。”“官家,坐下歇歇。”
郭威摆摆手,不要她们搀扶,顽强地扶着大刀喘气。待缓过来,方自嘲道:“哎呀,这才几日没练,动一动就显着累,气都快喘不上来了!真是老了……”
“官家一点也不老,官家只是累了。”“官家还没有大好呢,可别太过劳动了身子!”“待完全愈可了,再好好练也不迟啊。”“官家还是坐着歇歇吧。”……
衣不如新,人不如故。
她们都是由衷心疼他的。跟随他这么多年,她们已经成了他生活的一部分,成了他的家人,成了他的手足,知冷知热,贴心贴肠。她们素日看向他的眼神中,又何尝不是深藏盼望呢?
他的心咯噔一动,他的确需要一个完整的家。德妃在的时候,他们俩还商量过,打算把皇孙女接到大内,与雁儿一起抚养呢。倘若他有一个女人,他仍然可以实现这个愿望,将皇孙女养在宫中。反正君怜现在有孕在身、自顾不暇,反正君贵每天都要来宫中请安,他们想见女儿,还不是随时的事?这样,当他回到后宫,就会有一团暖烘烘、热乎乎的家庭气息在等待着他、安慰着他、温暖着他了。甚至,他的女人还可以为他增添新的子嗣,让这个空荒的宫廷变得叽叽喳喳、吵吵嚷嚷。
可是,他未必能摆脱魔咒般的克妻怪圈。
他感到了突如其来的痛苦。他仿佛看到自己的心被再次撕裂时,那鲜血淋漓的惨状。就算不替她们着想,单是想想自己可能会经历的那种心理历程,也让他不寒而栗。虽然必要的时候,他可以扮作铁石心肠的冷血皇帝,他可以杀掉违抗自己命令的人(即便他们原本罪不至死),他可以夷掉叛逆者的族众(即便这里面包括未成年的孩子),但是,他的心归根结底也是肉做的。他不可能没有感情,他不可能对他未来的女人不付出感情。所以,真到了咒语再次应验的那一天,他就必须再次承受失去她们的痛苦。
可是他不确信自己还能再次经受那样的痛苦。
他是越来越迷信了,他自己也知道。可是,身为帝王,最重要的不就是看清天命、敬重天命么。
他在对完整家庭生活的渴望和对失妻之痛的畏惧中纠结、挣扎,进退维谷。
“陛下,晋王在殿外求见。”王景通从一旁走过来,轻声禀报道。
“……宣他到这里来见我吧。”官家郭威从自己的郁思中回过神来,说道。
未几,君贵来到小空场,如礼下拜问安。郭威仍旧拄着大刀,轻嗯一声示意儿子起身。君贵见父皇一身短打扮,面色又有些不同平时,便关切问道:“爹,想是习武累了?儿子陪爹回到殿中去可好?”
“不必啦。”官家摇摇头,“你在府衙里的公事都办完了?这时候来见我,是有什么事么?”
君贵迟疑了一下。
“说吧,爹听着呢。”
“爹,商州那边……有消息传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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