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了君贵的回报,官家郭威一怔。商州是王峻被贬谪之所。
王峻被发遣到贬所之后,曾经上表请罪。由于王峻目下的官阶太低,他的奏表根本无法直接抵达御前。当然,中枢大臣们知道王峻与官家旧日的关系,并不敢真正扣押王峻的奏表。他们只是将奏表上报的时间往后拖延了很久,拖延到他们认为官家对王峻的感情已经淡化到不足以重新启用他的时候,才隐隐约约、含含糊糊地试探官家的意思,说道商州有表,但所言无关朝事,不知陛下是否有兴趣一观。
官家郭威沉默良久。然后问郑仁诲,奏表里写的是什么。郑仁诲说,不外是请罪而已。官家想了想:“把商州的奏表放到一旁,小心保管。”他并没有看。
帝枢的门已经对王峻彻底关死了,他不想让自己耽于旧情,心意动摇。他知道自己已经做出了最好的、最妥当的选择,他不后悔。
何况,虽然暂时没有任命新的枢密使,但王峻留下的权力真空已经被迫不及待的枢臣们迅速地填满了。他们也不可能支持王峻回来。
说来凄凉,虽然极盛之时王峻似乎掌握着号令天下的权柄,但一朝失势,竟落至分文不值的境地。王峻在京中和外藩的爪牙早被官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迅速拔除:端明殿学士、尚书兵部侍郎、曾经的权知兖州事颜衎落职守本官;秘书监陈观责授左赞善大夫,被发配到西京充职;在中枢各机构中的其他王党成员也纷纷被调任……而外郡那些以前依附王峻的藩守们则经历了一次雷厉风行的移镇,在藩地的大小等级变化中感受到了官家无言的愤怒,纷纷夹起尾巴做人,与王峻彻底断绝了关系。
王峻是绝无可能东山再起了。
至于因贡举贪墨一事被王峻揭发的赵上交,他被叫到御前与有司当面对质后,贬为太子詹事,远离了为朝廷进行青年政治人才储备的人事核心岗位。
王峻离京之后,官家一直用谍线来了解其真实情况。官家知道罪臣的奏表不能说明任何问题,商州刺史的报告也并不那么他的符合心意,他最信任的还是郭氏旧属的谍线。
上月谍者回报,王峻在商州每日郁郁寡言,十分潦倒。近日又染了腹疾,一病不起。
穷途末路的王峻给官家上了最后一道表。
这道表被及时地呈送到了官家面前。官家郭威看了奏表,沉默良久,然后遣内侍去京中王宅传旨,让王峻的继室立即出发去商州照料他。
君贵重返帝枢之后,受命重新掌握了郭氏旧日的谍线网络。因此,今日君贵得到商州谍报,才会急忙入宫来向父皇汇报。
“父亲……”,君贵看着父亲的脸,放慢了语速,斟酌道,“王峻……殁了……”
父亲不语。看上去就像并未听到这句话似的,没有任何反应。
“父亲……,爹……”君贵有点心慌。
官家郭威摇摇手,身体一动不动。
“爹,儿子扶您回殿中休息。”君贵伸手搀扶他。
官家郭威想说话,刚一张口,却猛烈地咳嗽起来。“父亲!”“官家!”君贵与彤云等忙左右扶牢他,一面替他拍背,一面又拿出绢帕替他擦拭口角。
郭威不欲他们搀扶,不欲他们问话,不欲他们拍背,不欲他们擦拭,却无力也无暇表达,只顾着咳嗽,将一张脸憋得通红。
良久,官家的咳嗽渐渐平息。彤云移走擦拭的绢帕,忽然惊恐地睁大了眼睛。彤云的异常神情没有逃过君贵的视线,他往她手中的绢帕上一扫,心里猛地一沉。
绢帕上有一道暗红的痕迹。
父亲咳出血来了。
“赶紧,传御医来!”君贵低声对彤云说。
滋德殿后殿。御榻侧。
几名御医在诊断施治后告退,下去开方子煎药。君贵上前,在榻前跪下来,握住了父亲的手。他想安慰父亲,却找不到恰当的言辞。
他感到非常内疚。父亲这次犯病,完全是自己带来的消息引发的。他只把它当成一个战略情报来回禀,却忽略了王峻在父亲心目中的分量。何况,父亲之所以忍痛铲除王峻,完全是为了自己。
“爹……对不起……”他小声说道。
“荣哥儿,这是我跟他……之间的事,不是……你跟他的事,你没有什么……好内疚的……”父亲疲惫地看着他,挣扎着缓缓道,“你回去吧,去陪陪君怜……和观音。爹无妨,躺一躺……就好了。”
“儿子不走,儿子就在这里陪着爹。”
“让爹……一个人静静。”
“爹……”
“对了,四姐儿……原说今日……要入宫省视的,你给她捎个话儿,叫她别来了。可是……不要告诉她……我病了。”
“爹……”君贵求恳道,“不要儿子陪,连女儿也不能陪么?”
“说过了……爹想一个人静静。走吧,走。”
君贵无奈,默然片刻,不情愿地答道:“……是。”
君贵走后,郭威召来王景通:“你去……枢密院,把之前王峻……从商州上的……那几道表……取来给朕看。”
王景通感到为难。官家就是被王峻的死讯刺激而蓦然气血上涌竟至咳血的,倘若看了王峻的告罪表,岂不是更会牵动心怀、愈发加重病情么?他陪笑劝阻道:“陛下……陛下圣体不豫,看奏表劳心费神的,还是待大好时再看吧?”
官家郭威不想回答,闭上了眼睛:“赶紧去!”
王景通无奈,忙答道:“……是。”
听着王景通的脚步声急急远去,官家郭威的心中,忽然响起了一个青年嘹亮的歌声。
歌声是从时光之河的上游飘过来的。
歌声是从三十年前虎豹儿郎们缔结盟约的那片草地上空飘荡过来的。
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请君暂上凌烟阁,若个书生万户侯?
请君暂上凌烟阁……
凌烟阁……
大周皇朝的凌烟阁里,永远也不会有当初那个踌躇满志的狂歌青年的位置了。连追赠也不可能给他。因为追赠意味着平反,意味着官家认为自己做错了。而铲除王峻是为了扶持君贵,传递给天下人的这个信号,绝不能错。
官家郭威呼吸紧促,急痛掠过心扉,不由又是一阵猛烈的咳嗽。彤云与仙草等忙过来,百般安抚伺候。
俱往矣。俱往矣。
满载人间忧与乐的小船在时光的江河之中顺流而下,来到了五月中。
骄阳。微风。晋王府。禁卫森严。
晋王府贵为皇储宅邸,面积阔大、建筑复杂、房间众多。宅中所具装饰,除花木山石外,还有池塘溪流这样的大型水系。阔大的面积与丰富的建筑品类导致府内事务骤增,所需服役人数远非澶州时期能比。因此,府中新进了一批男女仆从。勾当皇子府宅事这一职责,君怜派给了唐妈妈总管,由远山、秋池和廷献辅佐。
唐妈妈的丈夫前些年去世,自己的女儿又早出嫁了,她孤身在符家,一直将廷献、承璋等自己从小看着长大的仆从视为亲生孩子般看待。家中众仆从中,廷献虽然听她的话,心思她却摸不透,所以她虽然也护着廷献,心底却更偏爱承璋。她知道承璋在君怜跟前不如廷献得用,少不得更要加意照拂他。另一方面,她又不愿让君怜看出自己偏心,惹君怜不高兴,因此有时候表面上反而显得待承璋更苛刻些。
返京后,君怜将自己所居主院旁的一个多植海棠树的中型别院安排给了朱雀居住,又从府中新进的粗细仆从中,拨了琉璃等粗细五六人在这院中听用。朱雀自小与君怜起居在一处,只有在河中借寓那两三年间,因河中军治后苑地方广大,她曾在君怜夫妇居所旁的附园中分得两三独立的房间别居。不过,其时君怜不过是家主李守贞的儿媳,上面有翁姑监管,身旁多是别人家仆从,行动哪得自专。朱雀是在君怜出嫁半年后以亲戚姐妹身份过去拜访的,原也没打算长住,可是君怜苦留,朱雀自己也深知回到符家太过孤独空虚,便应了下来。如此客居李家,她难免感到不自在,所以每年要出去云游透气。哪像如今,整个晋王府内宅事都是君怜说了算,上面不再有长辈监管,而且君怜的现任丈夫呢,也比李崇训顺眼了不少。
是的,即便不能彻底放下旧怨,朱雀也不得不承认,君贵大多数时候是个可爱可敬的人。据说他有时脾气像火炭一样,急躁冒失,可是……有君怜时不时冰镇着,那火炭也从没在自己跟前爆裂过。何况,朱雀从来就不怕火炭。
-
-
-
-
-
-
-------------------------------------------------------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