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怜为朱雀安排的这个别院,综合了距离、环境、装修等各方面考量,在她看来是最适宜朱雀的居所。朱雀本人也没有意见—她本来就不打算发表意见。从这天起,在晋王府众仆从眼中,朱雀也单独成“房”了,她的起居不再附着于君怜,而成了在家主、主母、小姐儿起居之外的另一大事项。
在安排别院人手的时候,唐妈妈问过君怜的意思,将承璋升作了朱雀房中的庶务总管。承璋虽然看上去似乎挺会来事儿,也比廷献说话口无遮拦,其实很怕出头管人-他习惯听命于人,习惯自己把自己的活儿干好。唐妈妈便私下里戳着他的脑门,嗔道:“白长了这么大!你看看人家廷献,多会顺着夫人的心意和眼色办事!夫人各处用得着他,好处自然也少不了他的。……如今家里添了这么些人,不比从前只有你和廷献两个小子在姐儿跟前事奉的时候了。这种风头,你不争,别人会让着你么?在夫人跟前听用,将来会是什么出息,就算你不想,别人难道也不想么?你倒是乐意看着这些后来的人爬到你头顶上去?!”
承璋受不住唐妈妈这些话,心里感到了很大的压力,苦着脸唯唯诺诺道:“谁爱爬谁就爬呗……我反正就是听话好好干活,夫人和妈妈总不会亏待我……”
唐妈妈叹了口气:“呆子,呆子!夫人将来会是什么人,你不知道么?……罢了,我也不跟你多说了。去,你就给我在这个位置上呆着,有什么不懂的来问唐妈妈就是。好好干,别让妈妈白心疼了你!”
别院。
海棠花尽,海棠树枝繁叶茂,舒展如伞。也许是晋王府地理位置独特的缘故,府中的海棠开得较晚,入住之初,她们甚至赶上了海棠花季的末期。晚唐诗僧齐己曾经咏海棠曰:“繁于桃李盛于梅,寒食旬前社后开。半月暄和留艳态,两时风雨免伤摧。人怜格异诗重赋,蝶恋香多夜更来。犹得残红向春暮,牡丹相继发池台。”朱雀为此特意邀请君怜来院中一同观赏过满树残红,感叹“半月暄和留艳态”,期待“蝶恋香多夜更来”。
除了海棠,院中另有槐树、桧树、芍药、迎春等错落相间,是一个动静相宜、幽静雅致的院落。
朱雀将院中主居旁的一间小屋设为书房兼琴房。原先在澶州时因为地方不够而收起来的种种字画书卷珍器等藏品,全都敞敞亮亮在房中陈设开来。君怜见了她这片甲不留的阵势,笑话她铺排奢侈,朱雀哼了一声:“也不能总委屈着我这些宝贝呀。”那语气,倒像是要永永远远在这里住下去了似的。
打从进入晋王府后,朱雀的辞色一直比较散淡,常常呆在自己院中看书、写字、抚琴、打卦,不大往君怜那里去。倒是君怜,虽然腹身不便,每日倒常借活动身子骨之机,来到这里探视她。
当然,她的访客中还有小小的观音。因君怜身子不便,观音经常被四姑寿安公主带入宫去探视翁翁,有时候甚至要陪翁翁用了晚膳才会回来。除了这样的时候,观音每天总会由东方氏甚至君怜亲自带过来一两趟,找榷姨玩耍。
朱雀虽说答应了做观音义母,毕竟自己没出阁,家里人不好教观音呼她为母,只能是叫榷姨,或者雀姨,反正两个字发音都一样。朱雀常跟观音玩些瓶瓶罐罐的游戏,这算是她几乎雷打不动的一项生活内容。她不怎么喜欢小孩子,观音是个例外。可也不能玩太久,会烦。朱雀最常对观音说的一句话是:“你快些长大吧,待大一些,雀姨教你捏药丸、数草棍。”
此时,朱雀正在书房看书。她的笔墨,以前是由五两伺候的,现下五两改为居内主管,与承璋分掌本房内外事宜,又兼具体司掌她的衣物器具,而将书房的一应事宜分给了新来的使女琉璃。不过承璋得闲的时候,也很乐意自己亲自来伺候一番。比如此时,承璋拎着一壶新的茯苓汤进来,见琉璃正在慢慢擦拭一只半人高的青瓷花瓶,便自己将茯苓汤注入茶盏中,然后亲自捧到朱雀跟前。
“榷娘子,用点汤水吧?”他探头看看朱雀的书,贴心地说,“娘子写不写字?小人来为娘子磨墨。”
朱雀瞥他一眼:“暂时不必。……对了,我让你帮我新制两副牛骨板来,做好了么?”牛骨板以牛的肩胛骨制成,是用来占卜的,朱雀新从书上看到些上古占卜之法,想要实践一番。
“就快了。小人昨日还问过,说是找到了两幅薄的,刮削好了就送进府里来。”承璋麻溜答着,一面又向朱雀的书看上一眼。
朱雀索性将书的封面翻过来给他看:《大有经》,一面笑道:“怎么,你对这书感兴趣?我借给你抄一遍,如何?”
承璋吓得忙吐吐舌头:“罢了罢了。小人不过发现娘子这一向都只看这一本书,跟以往的看书习惯很不同。小人心说,也不知什么书魔性这么大,白好奇一下。小人可绝没有要抄要看的意思!”
朱雀一笑:“嘁,傻子,这书是宝贝!我只被你们姐儿磨不过时,借她抄给你家晋王看过。今日又起意借给你……别人想看么?门都没有。”
承璋忙笑道:“是是。小人是个榆木脑袋,这么金贵的书,小人看了也开不了窍。娘子倘若舍得,倒是可以借给廷献。”
“哼,他?他可不稀罕我的物事。”
正说着,忽听得廷献的声音在书房外响起:“姐儿,在里面么?”
朱雀向承璋挤挤眼睛:“廷献这厮,怎么就像空气一样,无孔不入,无处不在……但凡我一开始在背后说他点坏话,他准到!”她向门口抬抬下颌,承璋会意,走过去打开了书房的门:“廷献?榷娘子叫你进去。”
廷献向承璋点点头,走到朱雀跟前如礼下拜:“小人见过姐儿。”
朱雀向承璋漫笑道:“承璋,你看看人家廷献的礼数!无论内外场合,准保一丝不苟!以前我管不着你,现下你既为我房中庶务总管,少不得我要替你寻个周到的榜样,好教你将来有条进身之路啊。”
廷献不知朱雀这话是不是在暗示或者嘲笑什么,略微红了脸道:“姐儿……姐儿何苦笑话小人……”
自打君怜再次成家后,承璋很少与廷献一起在朱雀跟前事奉,更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廷献已经改口管朱雀叫“姐儿”了-便是在朱雀成年前,他们通常管她也是叫“榷姐儿”的,以区分于他们自家的大姐儿。听了朱雀的话,承璋眼珠子一转,忙也跪下行礼道:“姐儿责备得是。小人打小木讷,原本不如廷献乖觉见机。从今日起,小人也管姐儿叫姐儿了-小人既然分派到了姐儿房中,原本早就该改口的,请姐儿恕小人脑瓜子不够用。”
听了承璋的话,廷献哭笑不得:“诶诶,我对姐儿原本一片赤诚,怎么在你口中就只是乖觉见机了?”
承璋理直气壮道:“我也是一片赤诚啊。我一片赤诚地乖觉见机,有什么不妥么?”
朱雀鼻子里一笑,将眼睛望向别处,轻声自言自语道:“妥,都妥。我在一日,自然会罩着你一日。有我点拨,你只需好好向别人学着,将来想必也差不到哪里去……”
廷献和承璋并没听清她在说什么。见她反正也没有让人明白的意思,便互相看一眼,耐着性子等她念叨完。
朱雀望空发了片刻呆,转回眼看着他们,脸上已经殊无笑意。只淡淡向廷献问道:“你来找我,有事?”
“是。大姐儿遣小人来问问姐儿:姐儿院中这些处所,是否都已经起好了名目?若是起好了,就告诉小人知晓,小人好去外面制作匾额。”
因晋王府新装成,府内各处院落屋宇、亭台楼阁都尚未命名。君怜妊娠期间有闲,正好琢磨此事,便吩咐了廷献,先去问朱雀讨要她这别院中各处的命名。
承璋发现自己又学到了一招:原来,大姐儿虽然愈发显贵了,但亲旧们仍然可以叫她大姐儿的,不必非跟着别人叫夫人-这样才显得自己是元从、才显得跟她亲近啊。廷献的心眼儿当真玲珑剔透,难怪那么得宠。其实大家打小儿一起长大,谁是什么心思,有什么不知道的呢?廷献内心未必像他表现出来的那样死心塌地地忠诚、那样俯首帖耳地恭顺吧?承璋不是没有想过,承璋只是大大咧咧、浑不介意罢了。
朱雀听了廷献的来意,蹙眉道:“你是说要就要,我却不能说有就有啊。”廷献忙道:“不妨事,姐儿且想一想,待有了好名儿,再告诉小人就是。”朱雀问:“你最晚几时要?”廷献说:“小人想,先汇集第一批名目,待大皇子和大姐儿核准了,做出匾额来看。总得五六天的时间才用得到,姐儿可慢慢想。”
朱雀道:“就五六天?那何必长考?不如我现在就写给你。-你们都起来吧。”
廷献忙站起身:“我替姐儿磨墨。”承璋不服气,抢道:“我来我来,我替姐儿铺纸。”朱雀不禁一笑,向承璋道:“你要向人家学,也不在今日。你且去吧,让琉璃也别在这里了,都出去忙你们的。我这里有廷献就够了。”
承璋无奈,悻悻向廷献做个鬼脸,招呼琉璃一起退出门去。这里廷献忍住笑,保持着平静的表情,忙忙替朱雀铺了纸、磨了墨,等着她为自己院中的处所当场命名。
朱雀沉吟片刻,悬腕挥毫,刷刷在纸上写下一串大字来:“给你吧,就这些。”
廷献展眼看时,那上面写的是:别院、此岸、争渡、大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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