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三。晴。万岁殿偏殿人头攒动,四壁由七色珠花绢绒点染出新春的朝气,与诸王公与夫人朝服上的黼黻与绣翟交相辉映。
虽说皇帝降旨免了百官到崇元殿的大礼朝贺,但为了体现对要臣的重视,还是让皇后小范围接见了一些亲近臣属家的外命妇,并赐以节礼。君怜以韩令坤夫人秋木香也在入觐之列为由,强拉朱雀作陪。
此时,集体的接见已经结束,朱雀也早携了秋木香的手回紫烟阁叙谈去了。但是,皇后另有特旨的赐见才刚开始。
皇后特旨赐见枢密使魏仁浦及其夫人。
在各种礼仪、寒暄及家常闲话环节之后,君怜表示要赏赐魏夫人一枝御苑梅花,让尚宫唐氏带魏夫人自己去选好,再由内侍现从梅树上斫下。
魏氏夫妇对于皇后这一安排的用意心知肚明,否则,为何别人家都只是命妇入觐,偏偏他们家夫妻双双都能获得皇后赐见呢?
待魏夫人走后,魏仁浦整顿辞色,准备好了来自皇后的垂问。
君怜面色严肃、单刀直入:“魏枢密,我听说昨日你曾经向官家进谏,请求官家暂缓亲征,是么?”“是。”魏仁浦揖道,露出了遗憾的神色,“……可是,官家并没有采纳臣的谏言。”“我知道。我想请魏枢密也为我陈述一下官家不宜亲征的理由,好么?”“是,臣谨遵殿下教旨。”……
笼罩在万岁殿偏殿上空的新春气息,在皇后与枢密使的深入交谈中变得凝重了。
魏仁浦夫妇离去后,端明殿大学士王朴夫妇受到了皇后的特旨接见。
他们之间的话题自然少不了菁娘。王朴夫妇原以为今日能见到菁娘,但君怜心中有事,并没有为他们安排这次见面,只是告诉他们菁娘在宫中过得还不错,改日会另赐他们亲眷相见的机会。
王夫人与菁娘感情并不深,听皇后如此说,忙向皇后致谢,感谢皇后殿下在管理内廷的纷繁事务之余还想着他们家,表示会回家耐心等待与侄女相见的教旨下达。王朴却有些遗憾。自打中秋节教训过菁娘之后,他很关心菁娘目下的状况如何,有没有在内廷生活的挤压下变得乖巧一点、收敛一点,从而更善于自保一点。但是皇后不安排,他也无话可说。自己毕竟只是叔父,倘若婶子偏疼侄女,或者菁娘的母亲尚在,入宫探望也许会方便一些。
王夫人跟随尚宫唐氏去御苑挑选特赐的梅花之后,君怜没有绕弯子,直接向王朴道:“王学士,今日特召你来,是因为我需要你的一句真话。”
王朴对皇后的措辞稍感意外,但随即起身肃然揖道:“殿下有何见教,就请赐下。”
君怜示意王朴落座,问道:“讨淮南,官家想要亲征。这件事,郑枢密临终遗表反对,魏枢密也明确表示了反对,那么你呢?你的意见如何?如果我没有记错,早前你提出的平边策中,征讨淮南的时间比现在至少晚了半年。……”“呃……殿下,臣的平边策只是略陈要旨,并不是不可改变的……”
君怜笑了一下:“王学士,官家一直最信赖你,所有的国朝大计都与你商议。我也信赖你,相信你的判断。是以,今日我想请教学士:在你看来,官家选择目下亲征,究竟妥当不妥当呢?”
王朴拈须沉吟,在心中斟酌答语。君怜耐心地等待着他。半晌,王朴在座中揖道:“殿下,官家英武善战,国朝兵力强盛,这些,是无须担心的。”“嗯。……王学士话里有话。那么,王学士所担心的是什么?”
“臣所担心的,只有一条。”“哪一条?”“江南不好打,倘若战事迁延,臣恐粮草储备不足。”“可否说得详细一点?”
“殿下,去岁不能算个丰年,国土内三成州郡都报了天灾,国库收上来的租税,不过应收的十之七八。何况去岁又选练了军队,加造了军械,还做了整顿释门的大事,这些都费去不少国帑与积存,其中尤以米粮为多。沿淮一线原本在为征南专门储备粮草,但因歉收,也并未达到预期的数目。”
“也就是说,目下兴战,不仅是少了半年的粮草储备?!”“可以这么说。前日我听张美说,为了替官家亲征筹措粮草委积,他已经快到茶饭不思、焦头烂额的地步了……”“有这么困难?!”“目下倒未必困难。张美想得远,他是连春税、秋税一起算过了。”“结果如何?能撑多久?”
“据他说,坚持大半年总还是没问题的。”“大半年?!”“是,连秋税都算上。”“你们俩的意思是,淮南土地广大,即便官家亲征,花费大半年时间也未必拿得下来,是么?”“殿下,臣不敢这么说,不过,的确有这个担忧。”“那么大半年之后呢?倘若战事未了,粮草委积如何解决?”
王朴斟酌着,慰解道:“……殿下……殿下还是放宽心吧,将此事交给张美,他一定会想出法子的。依臣看,倘若到了那个时候,淮南府库中的存粮也可以取用。”
君怜沉吟半晌,方缓缓道:“所谓取用淮南府库中的存粮,那得是打下城池之后的事了。否则,就只能向城外的淮南百姓去征收,对么?倘若征收不上来,就会变成硬行的剽掠,是不是?……如此一来,朝廷在淮南百姓中就会失去威信,统一天下、造福苍生的义战将难以得到他们的支持,是不是?”王朴默然不语。
“王学士,倘若官家暂缓亲征,战事的规模就会小得多吧?那么,以上这些困扰是不是就不会出现、或者不会那么快出现了?事情会不会有了回寰的余地呢?”“……或如殿下所言吧。”“好。王学士,现在请直接告诉我你的判断:官家到底应不应该现在就亲征?”
王朴满心纠结,站起身来,肃然揖道:“殿下,臣心中也正迟疑不定,请恕臣……不能回答这个问题。”
君怜不再看他,长久地注视着窗棂处透进来的缕缕日光,终究低低叹了口气:“不必回答了,我明白了。”
显德三年正月初四是个阴天。
天子诏下,征发开封府、曹州、滑州、郑州的十余万民夫,趁气温向暖而土地尚无法耕作的农闲之机,修筑京师大梁的外城。与此同时,内城的改造拆迁工作,也在加紧进行。在朝廷的多方努力下,来自民间的怨谤声小了许多。
是日,皇帝又召来宫苑使,当面降下了另一道旨意:将禁中原有的一处和阳阁,改建为功臣阁。
自去岁末至今岁初,国朝老旧之臣接连亡故。在郑仁诲之前,原三司使景范病故-景范是个孝子,原本是回故乡看护重病的父亲景初的,父亲亡故后他太过伤恸,旧病不治,很快便撒手人寰。景范之后,右金吾卫上将军王守恩亡故。然后是安州防御使张颖被部曲杀害。然后是翰林学士承旨徐台符病卒-徐台符经常为君贵草拟圣旨,是深得君贵倚重的词臣,也是之前指定进献《平边策》的二十人之一。
在郑仁诲病殁之前最让君贵痛心的,是永兴军节度使刘词病卒。刘词是累朝勋旧,高平之战中,正是由于他率领后军及时赶到,才帮助自己巩固了巴公原的胜利。(刘词早年还曾推荐一个名叫赵普的人入仕,后世的人将会知道这对历史意味着什么。)刘词卒年六十五岁,倒也不算早逝。君贵降旨特赠他中书令,谥号忠惠。
郑仁诲之后,又有后汉隐帝朝的司空苏禹珪等故老病卒。
君贵因郑仁诲之丧,想到了唐太宗的凌烟阁。凌烟阁是唐太宗为了纪念一同打天下的二十四位功臣所建。父亲生前曾经说过,日后,也要在禁中为大周的开国功臣建立一个专门纪念的处所,就叫做功臣阁。王峻、王殷原本都是有机会位居功臣阁榜首的,可是他们因飞扬跋扈被父亲亲手翦除,永久地排除在了功臣阁的名录之外。
君贵决定,让郑仁诲和刘词成为第一批入主功臣阁的开国勋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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