滋德殿偏殿。殿门关闭。皇帝与林远及一名蔽面禁军军士在内。
林远按剑守卫在皇帝身旁,警惕地看着那名军士,显然对这人的身份并不放心。军士见殿内没有了旁人,便除下面幕,趋至御前单膝跪地,向皇帝叉手行礼:“臣戴飞菟叩见陛下。”
君贵看着眼前这个少年人,欣喜道:“飞菟,怎么是你?适才林远进来禀报说来人持的是青铜玄武符时,朕还以为是西乞十三来了呢。他却说不是,说身形陌生。”说着,君贵起身踱到飞菟面前,“来,平身,让朕看看,是又长高、长壮实了么?林远可是有名的火眼金睛,连他都没认出你来,可见你又变了。”说着,君贵嘲笑地看林远一眼。林远见了飞菟面目早放了心,便挠挠头,不好意思地一笑。
飞菟自打成为天子门生后,在皇帝跟前有了种天然的亲切和自信,不再像以前那样敬畏不敢多言了。因此他谢恩起了身,便笑道:“回陛下的话,不怨林都知没认出臣来,臣遵师父教导,特意穿得厚实些,将身形一体掩盖了。先时林都知没有正眼看过臣的眼睛,是以难以确认臣是谁。”
“哈哈,好个小子,好张利口!”君贵向林远笑道,“他这是在埋怨你,以前从来不拿正眼瞧他们这种小家伙呢!”
林远作势向飞菟咬牙道:“是么?”君贵看他拿出了当初教训季飞卫的架势,便嗔怪地推了他一把:“去去,别吓唬小孩子。-呵,要吓唬也可以,别当着朕的面就成。不然,你说朕是救还是不救?”
林远听官家开玩笑,便收起金刚恶相,却走过去笑嘻嘻拍拍飞菟的肩膀,再加力一捏。飞菟在他的指爪力钳之下,不禁咧了咧嘴,站姿也扭曲了。
君贵浑似没看见,只向飞菟道:“朕之前赐过你名牌,你为何不将那名牌给林都知看?如此也可省得他疑心你身份啊。”飞菟叉手正色道:“回陛下,那牌子是臣的命根子一般,不到极险恶、极必要的时候,臣是不会向旁人露出来的!”
君贵感动地点点头,因又问他:“你十三师兄呢?这次怎么派你来了?”“陛下,这次要回报的是河东及麟、府、银一带的事,因臣在这条线上,师兄说,索性让臣入京来报。师兄说……兴许陛下乐意见见臣呢。”“你师兄说得对!朕的确惦记你们几个。”君贵温言道,“好,说吧,这条线上有什么事?”
飞菟迟疑了一下。君贵笑道:“无妨,尽管说,林都知可以听。”“是。麟州刺史杨重训去岁不是叛了我大周投奔太原了么,谁承想,今年刚一开年,他又投回来了!就是臣出发之前的事。”“嗯?又投回来了?!麟州那边出了什么事?”
“西羌大举进攻麟州,他抵挡不住,只得向府州求救。府州节度使折德扆说,若要我救你,你得改效汴京,否则我无法向皇帝陛下交代。杨重训就答应了改效回来。臣估摸着,再过两日,府州禀告此事的奏表就该到了。”“哼,既然改效了刘氏,羌人入侵,杨家这小子怎么不去向太原求救?”“陛下,麟州与太原隔着老远,太原自己兵力都不足,哪可能远道支持他?”
“知道了,过几日看折德扆的奏表来了怎么说吧。不过,飞菟,你巴巴跑来,不会就为了报告这个吧?”“不是不是。臣要报告的是另一件事:那杨重训的兄长杨重贵,如今在刘氏那里似乎受到了一些猜疑。”
提到自己一直在设法收降的杨重贵,君贵来了兴趣:“嗯?快说说,怎么回事?”“是。那杨重贵原本是刘崇的义孙,刘崇一死,他儿子刘承钧成了太原新主,杨重贵就成了伪皇义子。可是太原伪朝中那些臣属不乐意杨重贵受重视,总在想法子排挤他。加上刘承钧生性原本爱疑惑,是以目下杨重贵受到上下猜疑,日子有些不好过了。”飞菟虽说是入行不久的少年人,这一番情报却说得清晰流畅,显示出了良好的谍者素质。
君贵和林远听得连连点头。君贵又道:“好端端的,他们为何疑他?-哦,朕明白了,因为他爹火山王之前投效了朕,是么?”“是。而且陛下,这次他兄弟麟州杨重训又投效回皇朝,他所受的猜疑,只怕会更深了。”
君贵沉吟片刻,问道:“杨重贵入事太原之后改了名字,对不对?”“是,如今他不叫杨重贵,叫刘继业了。”
“刘继业……刘继业……刘继业……,”君贵看向林远,“朕一定要趁早将他招降过来!将来咱们收复太原之时,朕希望他是与你们并肩作战的杨重贵,而不是与你们对阵鏖战的刘继业。你知道么,此人的本事张殿帅亲自验过,赞不绝口呢!”林远不由笑道:“陛下当真深谋远虑。”
君贵向飞菟道:“你回去之后,密切监视杨重贵的一切。既然太原上下对他有了猜疑,那么咱们就不妨想想法子,教他们更加猜疑他,教他生出思归天朝之心来!”他踱了几步,又正色道,“可是有一条,飞菟,你去对你师父和师兄说:朕要你们寻机挑拨离间不假,但最要紧的,朕要你们保证他的安全,不要教他为太原那帮宵小所害。”“是,臣谨遵圣旨!”飞菟肃然叉手应喏。
林远叹道:“陛下爱惜人才之诚,真是好教人感动。那杨重贵如今明珠投暗,岂不自知?陛下放心,他早晚必定会顺服于陛下的王教的!”君爱轻轻叹了口气:“呵,但愿如你所言吧。”
显德三年正月初五。
阴霾多日的天空放了晴,露出了苍茫的青色,仿佛可以寄托人类关于宇宙最遥远、最宏阔的想象。
禁中,广德殿前广场车水马龙,一队队禁军车辆川流不息,络绎不绝的军将疾驰往来。自从皇帝下诏调动后军之后,不仅皇帝本人行动多改为骑马,便是往来传递消息的军士,也有多人获得了可以暂时在前半个宫城骑马的特权。
军车由驴骡拉动,上面装的多半是备战的军用物资样品。临近出发,皇帝万事萦身,抽不出空亲幸禁军营,故此有司便奉命将这些物事专程送到内廷来,请皇帝最后检视。有些驾车的军士办事谨慎,会在驴骡屁股下方张着麻布兜片,以免不知何时会产生的牲口粪便弄脏了宫城神圣的地面。
然而,既然已经允许牲口入内,粪便这类物事怎么可能禁绝呢?御道上,成排的内侍正在打扫着零星的驴马粪球。它们散落在洁白的御道上,非常扎眼,并且散发出特有的臭烘烘的味道。在干冷的天气中,这些原本冒着热气的玩意儿很快就冷了,硬了,像是谁在巨大的棋格线上不按规矩摆放的乱棋杂子。这种脏、乱和臭原本与皇宫的庄严整洁格格不入,可是放到此时,却有效地烘托出了一种大战在即、全军动员的紧张气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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