寿春城外,大周皇帝行在。帐内除了皇帝和刘奉武等几个随侍的中官,没有旁人。远远的攻伐之声从帐外传来。
君贵坐在御案旁沉思,手边是翻开的《太白阴经》以及一盏新点上的茶水。他刚刚巡视了南面的营寨回来,有些疲乏。
持续猛攻唐军水寨累日,王师伤亡不小。阵亡士卒,凡是能找到遗骸的,都在淮岸边高地掘坑掩埋,立碑为记,又命有司严密记录,以为后期追恤的依凭。阵亡的军都指挥使以上将领,循例赐以棺木装裹,石灰防腐,以备相机运回后方,交予家人安葬。
由于参战人数巨大,参战者又普遍遭受大小创伤,淮南行营不再单设医帐,而令伤者依旧住在原先的营帐中由行伍同袍照料,辅以数十名医官带着药童巡营施治。因伤病者饮食不便,君贵特意命军中每日熬制肉糜羹粥养护,又传令士卒互相照顾,留心外伤包扎处,按时服用消肿祛瘀的药丸。这几日他带着医官亲自巡营,因见营地湿寒,又特意吩咐医官煮制驱寒祛湿汤,让从前线下来轮休的军士趁热取食。
“陛下,用一盏驱寒怯湿汤吧。”刘奉武过来将茶盏端走,换上一个大汤盏。“这是刘医正特意为陛下熬制的,说是请陛下务必进用,以防圣体或小有不调。”君贵颔首:“知道了,放这儿吧。”
浅褐色的驱寒怯湿汤,让他想起了家里的清亮汤水。手边的《太白阴经》,也让他想起了家里那些指导他经天纬地的书籍。人在沙场,家成了一个遥远而亲切的所在。
想起了家里,首先就是想起了君怜。
《太白阴经》是在澶州时君怜为他手抄的。君怜满篇精妙小楷,一起一顿,一横一竖,一撇一捺,无不章法清奇。他记起来,彼时,观音尚在君怜腹中,君怜是忍着身体的不适抄完此书的。他的心中忽然一痛。君怜与他,是贴骨抵肉的自己人。
骨肉既然相连,心意也该相通。君怜质疑他亲征的必要性,或许有她的道理。他要从速拿下寿春,拿下淮南,证明给君怜看:亲征是他一统江山的方略所致,并非逞一时之意气。
理想在熊熊燃烧,他胸膛滚热。
林远匆匆入帐,近前揖道:“回陛下,浮梁已经完全从正阳挪过来架好,淮水北岸的下蔡行营也已经设置妥当。”“太好了!”君贵站起身来,“备马,朕要亲自去查看新的浮梁!”
他拔腿便往外走,刘奉武着急地拦了一句:“陛下,汤水……刘医正说了……”君贵瞪他一眼,到底还是回身将汤盏端起来,一口气喝干了那微苦的药汁,然后塞回他手里:“这下行了吧?”刘奉武讷讷道:“是是。”
君贵率林远、邓锦、康保裔、薛有光、安弘道等百余众策马绕过喧嚣的战场,径往淮岸驰去。一路旌旗张风,如同鼓帆。
尚未到浮梁处,他看到了停泊在淮岸边的五艘南唐战船,那是赵匡胤奉命遣人呈上的涡口之役战利品的一小部分。丹漆绿线的大战船滞留在那里已经好几日了,可是,却无法开到前线去攻击唐军的水寨。很简单,淮河与水寨之间相连的沟渠太浅,无法承载那么大的船只。那些楼船即便停靠在淮水中,还得离岸边有相当距离才行,否则就有搁浅的危险。
他召集了臣属来商议办法。鉴于目前那些沟渠淤泥堆积,与淮水之间还有单向闸口,他提出先将沟渠水排干,再命人紧急将沟渠挖深挖宽。工部有人回答说,这个办法不可行。且不论要挖多深多宽才能浮起这样的大战船,便是真的挖成,将它们送进去了,水寨外面的水却也吃不起这些大家伙—那里的水深他们早就测试过了,淹死一个成年人绰绰有余,浮起三层楼船却远远不足。
君贵为此十分恼火,又叫过被俘的唐军水手来细问,要他们想办法。他们回说没有办法,那些大船根本不是为这种小沟渠打造的。他问,那么为何水寨里有大船?水手说,那是趁着夏天发大水的时候开进去的。水寨经过多年修挖,又有厚实的堤坝蓄水,寨内的水比寨外要深得多,凫得起大船。
所以,水寨里有大船可用,他们有了却等于没有。唐军可以在望楼上、栅栏上、战船上居高临下地防御,还可以将战船开出寨门一定距离来碾压他们,他们却只能仰攻,而且是比陆地攻城更艰难的水面仰攻。在这里,陆战的攻城器械大多派不上用场了。
得到了梦寐以求的几艘敌船作战利品,他却愈发添加了怒气和焦虑。此时一错眼又瞧见了这些大家伙,他自然气不打一处来。
他黑着脸,回头向林远等人道:“少时命李重进、张永德、韩令坤、李继勋到行营来见朕!既然不能将这些大家伙弄进去助战,就问他们有没有想出新的招数来克敌!”“是!”“是!”“是!”众人见皇帝面色难看,忙齐声响亮应道。
驰至浮梁,康俨过来跪拜见礼。君贵沉着脸道:“朕命你从速移动浮梁,为何磨费了这许久时日才成?”康俨心情紧张,讷讷道:“回陛下,臣自接令起,一刻也没敢耽搁。只是军中水性好、会驾船的士卒不多,拆桥之际,拆下的小船不好控制,稍不留神便被冲走,虽多加绳索钩链也难以羁绊……臣不得不想方设法……到了这边,架桥时也……”
“罢了,朕不要听你啰嗦。”君贵跳下入风犼,示意他起身,“下蔡那边堆积的粮草想必已经快成山了,你即刻教他们用车往这边运送。等等!朕听闻目下军中炊厨最缺的是盐和肉,没有这两样,士卒作战哪来的力气?!你叫他们先将这两样运十车过来,往下再运粮草。”“是!臣这就传令去!”康俨松了口气,急急领命而去。
君贵站在浮梁左近的高埠上观望。新建好的浮梁在半清不浊的淮水中起伏摇荡。时间已经进入二月,气温回暖了一些,淮水的水位似乎也比他刚来的时候高了一些。春季是涨水的季节,过不了多久,淮河河面就会加宽,也许会到现在的一倍半;而目下建在水寨四周的周军营帐,就得全部往更高的地方挪—可是,放眼望去,除了八公山,哪里还有适合扎营的高处?但倘若全军退到八公山,那不就等于撤围了么?从下蔡通往南岸的浮梁架设好了,解开水寨外围与寿春城之间通路死扣的“浮梁”又在哪里呢?一念及此,君贵不禁更添一丝烦忧。
他不能被羁绊在这里,他必须进击,否则活棋走成了死棋,王师将彻底陷入久暴师而无功的泥淖中。
未几,远远瞧见北岸有满载什物的推车陆续上了浮梁,每车周围七八名士卒奋力推动着,缓缓往南岸而来。
带着士卒们出来打仗,千辛万苦,伤痕累累,至少,该让他们吃到带盐味的热饭,该让他们每日见到哪怕一点点油荤。王师的下层军士其实多是些心思单纯的人,饿了能吃上饱饭,伤了有人给医治服药,他们就感激不已了。
为了了解军队的给养状况和军士们的体力保养状况,君贵自己坚持间天跟他们吃一样的饭食。巡营的时候,士卒们因为得知了皇帝如此爱民恤军的举措而群情激动,争着向他说了许多誓死效忠的话。他们中被大创的变得仿佛只受了小伤,被小创的变得仿佛根本无伤,吃饱喝足不暇多休息,便就又奋勇往前线扎去。
这样的一支军队,没道理不能攻克眼下的难关哪。
河面忽然传来一阵动静,有人在惊呼。君贵定睛看去,浮梁上似乎裂开了一个大洞,两架推车连同护送它们的军士瞬间落入水中。水中的军士在拼命挣扎。浮梁上、淮水南北两岸呼喊成一片。
“快救他们!快去救他们!”君贵大惊,急忙喝令道。当然,也不必他下令,已经有会水的士卒跳了下去,有人七手八脚拿来了绳索抛下河面,还有人跑去撑来机动的小艇。
三四个落水的士卒侥幸被人捞住,挽救回来;更多的士卒在淮水中浮沉几遭,便被滔滔河水裹挟吞没,再也不见踪影。
“命康俨立刻来见朕!”君贵大怒。未几,康俨匆匆自北岸跑过来,到君贵跟前一跪,战战兢兢道:“陛下,浮梁架设匆忙,还来不及仔细验视。上面有几处钉楔不牢,辎重车一压,木板翘翻……”
“朕不听你解释!”君贵面黑如铁,“桥道不谨,致使王师多名军士丧命,并军资遗失,罪不容赦!”他拔出宝剑,毫不容情地向着康俨的脖颈猛然一挥。还没回过神来的康俨颓然倒地,身子徒劳地挣扎抽搐,脖颈上整齐的断口鲜血如喷。
“传谕三军,再有玩忽职守者,照此治罪!”他厉声喝道。
“是!”众人肃然应喏。这是出军以来皇帝斩杀的第一员己方将领,淮岸边所有的人都心惊肉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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