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ect. 286. 矢避胡床 2
作者:严优      更新:2020-03-01 02:29      字数:3077

翌日清晨。寿春城南水寨。鼓角声震耳欲聋。

李重进率李继勋、侯章、王璨、徐令则等,指挥着麾下军士对城南水寨发起了又一轮猛攻。如果将这水寨比作一头大水怪,这已经不知是它第多少次遭到迎头暴击了。然而神奇的是,这头大水怪一次又一次垮了又起来,死了又活转,仿佛具有可以无限延续的生命。

战争的刚性需求是科技进步的最大原动力。

为了更方便交通、运输与指挥,周军也搭建起了水寨。自岸边向水内延伸出的数十个码头,像是这头大水怪下巴上粗壮的虬须。各种刁斗、望楼、牛皮帐等物事,便附设在这种码头上。而且,还经常有人会为它们想出远远超越其设计初衷的用途来。

为了改善在岸边的投石车攻击距离不够的状况,他们发明了一种“方船”,吃水比中型船只浅,承重和占地面积却大。他们将数十辆投石车分别推上数十艘这样的方船,一字排开划到水域中央,去向水寨里砸掷石块。后来这种方船又划到了淮水和淝水中流,他们扔出的石头,甚至直接砸到了寿春城墙上和瓮城里面。

他们又发明了一种“竹龙”,本质上是一种加宽加厚加强的竹筏,上面搭建了竹制的版屋,又蒙以生牛皮作为防护。数十万竿巨竹被编扎成上万条竹龙,密密麻麻铺满了水面。身着盔甲的猛士们藏身于版屋之中,冒着唐军的反击将竹龙划到水寨的栅栏下,然后或砍或烧,对其进行破坏。

当然,这也是周军死伤最多的环节。水寨的边界早已被唐军的楼船横列挡死,就像一堵厚实的水上城墙。唐军躲藏在楼船各处,居高临下,拼命还击,箭雨、飞枪、飞镖、火弹、石灰、热油……,无所不用其极。

营栅前,被击中的周军的肉体层层堆积,在震天的战鼓和火砲的轰鸣中,像粽子一样无声无息沉入水底,过了一会儿又轻飘飘浮起,运气好的会在已经极其拥挤的水面上获得一小块出露的地方,向这个世界展示自己曾经卑微地存在过。

浮水早就不再是红色了,变成了一种极其浑浊的颜色,几近于深不见底的黑暗。

为了防止瘟疫发生并流行,周唐两军每天都会寻机将掉落在水中的那些肉体捞起来,或烧或埋,各自处置。

下蔡。皇帝行在。

即便在战争中,江南的春天也显示出了无限的柔媚。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白乐天抒写的是自己离开之后的想念。而君贵目今正身处白乐天回忆中魂牵梦萦之处。乱点碎红山杏发,平铺新绿水蘋生。水乡泽国的景象浸润了他的灵魂。

君贵披着京师家里送来的新甲,甲下一袭新衣,意气风发地率千余众随员驰出行在红漆金钉的大门。

在经过一个乱石滩的时候,他跳下腿长臀圆的爱马云间豹,抱起了一块大石头,向部从们说道:“今日要攻城墙了,咱们每人抱一块石弹过去!”众人相顾欣然,齐声应道:“是!”

于是,从下蔡通往寿春的浮梁上出现了一支豪华的抱石队伍,他们个个衣甲鲜明,武仪赳赳,许多人还牵了马,却干着通常由衣着素朴的民夫所干的搬运活儿。他们迈着乐颠颠的步伐,脸上甚至露出了傻呵呵的笑容。

寿春城北门瓮城外。在已经填平的土地上,凶猛的攻城战又开始了。张永德等大周重将指挥着如狼似虎的军士们,恶狠狠地扑向令他们咬牙切齿的这座坚城。

十数架投石车推到了计算好的地方,机枢频繁击发。周帝与部随们运送过来的石弹早已加入到原先备好的石弹堆中。一块又一块的石弹被次第安放到击发位置,浇上了引火物,燃烧着,持续不断地砸到寿春瓮城的城墙上,或者落入寿春城中。虽然没有亲见,周军将士们却可以想见被这些石弹砸漏的屋宇和砸扁的人形。这些基于以往经验的想象画面让他们心花怒放。

在投石车的猛攻造成可观的效果后,临冲开始派上用场了。临车与冲车是一种装甲攻城塔,常造为五层,与城墙齐高乃至高过城墙,以便对城头上的敌人进行平攻或自上而下的攻击。临冲以生牛皮作甲盾,每层都藏着十数名勇敢的周军士卒。他们拿着长兵器和弓箭,大型临冲上甚至配备了强弩,他们靠高度来吸引并歼灭敌人。

数十架折叠云梯也攀附上了城墙。全副武装的士卒凭着对皇帝的忠诚,凭着渴望建立功勋的野心,成为了这支敢死队的成员。

数十辆攻城的轒辒车也被推到城墙下。藏在车中的军士们开始向下挖掘,准备在城墙根部埋入火药。

城门处,一架巨大的撞车正伸出它巨大的钢铁獠牙,一口一口拼命啃噬着包裹了厚厚铜皮的大门。

唐军的还击十分毒辣。火箭、热油、毒液等物从城头滚滚而下。裹着铁头的叉竿从城墙半腰的小孔中伸出,将倚靠在城墙上的云梯猛然推倒。云梯上的周兵如同一串会发出惨叫的蚂蚁,凌空飞出。几块巨石对准轒辒车和撞车砸下,即便蒙了几层生牛皮甲盾,木结构的大车也无法抵挡巨石的强大势能。大车被砸塌,周边推车的士卒顿时成为肉饼。

所有人都在呼喊。大音希声,谁的呼喊在这修罗场中都显得不重要了。只有密集的战鼓声指引着他们。

战斗的场面显得宏大、混乱而胶着。宏大掩饰了血腥的残酷;混乱并非真正的混乱,所有人都有自己的目标与方向;而胶着,是因为敌我双方的势均力敌。

大周皇帝郭荣坐在胡床上督战。近卫拱跸,巨大的升龙纛旗迎风猎猎。

眼前的这一切让他心旌摇荡,他激动而又冷静。他所需要的进展正呈现在眼前。破局就在顷刻间。

城墙上出现了一个指挥者的身影,那就是皇帝在这场战役中的死硬对手,南唐寿州节度使刘仁赡。他带领着包括儿子们在内的部将在女墙边来回巡视,不停地指挥手下军士调整战术,应付这座古城此起彼伏的危机。

皇帝好整以暇地远远仰观城头上的忙乱,嘴角牵出了一丝微笑。

忽然,刘仁赡停止了忙碌,叉腰向城下遥望。显然,他意识到大周皇帝已经亲自来到了城墙下。藉由对旌旗的辨识,他的眼睛迅速锁定了大周皇帝的所在。

没有丝毫延宕,刘仁赡立刻从身边人手中抢过角弓,又掣过一支长箭。就在众人惊愕间,他正对着周帝的位置,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射出了那支羽箭—在唐军将领中,刘仁赡是数一数二的神箭手。

带着凌厉风声的羽箭在距离周帝身前数尺处猛地坠落,箭杆完全没入地下,只剩雪白的硬羽在不住颤抖。

所有人都失声惊呼,除了大周皇帝郭荣。

近卫们吓白了脸,呐喊起来,纷纷持械警戒于皇帝身前。

皇帝缓缓站起身,拔出惊风剑,拨开挡在身前的近卫们,镇定地看向城墙上的刘仁赡。虽然离得很远,彼此都看不清面目,但他确信,他们都真正看见了对方。

皇帝绽出了好看的笑容。

战役在一刹那变成了两个男人之间勇气与定力的较量。

“林远,将胡床挪到适才箭矢坠落的地方!”皇帝大声喝道。“陛下!”“陛下!”“陛下!”所有的近卫闻言大惊,尽皆挺身阻止。皇帝看着他们,淡定道:“这是命令。”“陛下,此举太过危险,请恕臣不能从命!”林远焦急地揖道,又挡在了他的面前。

皇帝再次以剑拨开林远,自己提起胡床,往前迈进几步,将它用力顿在了白羽露出之处。然后,皇帝稳稳地坐下来,将惊风剑还入鞘中,抬眼看向城头。

就在这一瞬间,带着所向披靡的呼啸,又一支羽箭破空飞来。与刚才一样,羽箭在距离皇帝身前数尺处再次猛地坠落。皇帝面容上的笑意更深了。

城头上的刘仁赡又惊又怒,懊恼地将角弓扔到地下,悲愤道:“难道上天真的不再庇佑我大唐了么?倘若果然如此,我刘仁赡不过有死而已!”

鼓声骤密,响彻云霄。

受到适才坠矢事件的鼓舞,大周的攻势愈发猛烈,如同万丈雷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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