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蔡。皇帝行宫。远远的战鼓声、火砲声如同云外传来的闷雷。周师仍旧攻城不息。范质等文臣汇报政事已毕,相继走出行宫之门。
君贵踱到沙盘前默观半晌,又命兵部随员铺开地图。这一次,他的视线没有凝注在江南,而是飞到了北边的契丹。在王师凌厉的攻势之下,唐主显然已经乱了分寸。日前接到静安军奏报,唐主派密谍身藏蜡丸书北上向契丹求救。蜡丸书被军使何继先截获,送到行在。
事实上,南唐与契丹的关系比外人想象的更复杂和微妙,绝不是南唐单纯投靠或依赖契丹那么简单。
昔年,辽太祖耶律阿保机的长子耶律倍因倾心汉化,失去母亲述律皇后欢心。阿保机死后,述律皇后扶持次子耶律德光登位,耶律倍逃亡到后唐,投奔了明宗李嗣源。耶律倍受到李嗣源的款待,却死于后唐末年石敬瑭之乱。中原的后唐灭亡次年,徐知诰在江南篡吴。再次年,徐知诰改名李昪,自称唐室后裔,建立南唐,这等于是接过了后唐所宣称继承的中原唐室皇统。
本来,李存勖的后唐、徐知诰的南唐都与李世民的唐朝毫不相关,耶律倍所投奔并埋骨的后唐,自然也与李昪的南唐毫不相关。耶律倍死了,旧事就该了了。但是没想到,接下来,契丹皇位的传续发生了突变:后晋末,耶律德光在从中原撤军途中暴毙,耶律倍的儿子耶律阮被拥立为新皇帝。耶律阮继位后追封父亲为让国皇帝,又追踪父亲生前行迹以寄哀思。既然曾经收留父亲的后唐已经湮灭了,那么,接过了后唐皇统的南唐也可以勉强算数。于是契丹遣使与南唐交好,以便结盟制衡中原。按照耶律倍的辈分论,契丹呼南唐为兄,自认为弟。而在此之前,中原的后晋政权是对契丹称儿的。
契丹与南唐相隔遥远,彼此连通商都困难,更不用说互相有什么军事援助了。南唐国力一向富强,从来也没仰仗过契丹鼻息。在南唐人的心目中,一则未来一统天下时可能用得着契丹助力夹攻,二则契丹仰慕中华天朝威仪(南唐认为自己才能代表中华)、主动来叙亲戚关系,也是延续了千百年来夷狄领受中朝王道教化的老传统。所以,他们愿意与契丹保持友好关系。周帝郭荣的伐淮檄文中指责南唐“泛海以通契丹,舍内事外”“厚起戎心,诱为边患”云云,似乎南唐一直奴颜媚骨巴结契丹,还真是有点冤枉他们了。
当然,契丹与并存的南北两个汉文化政权(后晋/后汉/后周;南唐)之间的关系是经过了一番波折的。南唐初,宋齐丘为了离间后晋与契丹的关系,遣刺客在淮北杀死了辽使高霸,嫁祸于后晋,于是“父子”生隙而“兄弟”情浓。十数年后,耶律阮的继任者“睡王”耶律述律派遣自己的舅舅出使南唐,后周大将荆罕儒为了离间南唐与契丹的关系,对江南人“以彼之道,还施彼身”,遣刺客田英在清风驿取了辽使之头,嫁祸于南唐。于是“兄弟”情绝,至今两年有余。
此番后周大军压境,李伯玉被逼得没办法,想起了千山万水之外的这门旧“亲戚”,因此遣使者身藏蜡丸去交通。
君贵对于南唐会向辽、蜀等外援求救早有防备,除了遣密谍加强侦探以外,也下旨要各处边境加紧盘核过路者。果然,多留的这个心眼没有白费,蜡丸书被何继先截获。南唐在书信中希望契丹能在北线对郭周发动攻势,最好吸引得周帝回兵返救,以消解江南承受的军事压力。
君贵读罢此信,愈发坚定了自己的判断,诏赏何继先之余,又向邺都、镇定、凤翔等处节度再下密旨,嘱以边事。
中原,中原,国朝被围在周边各种势力中间。君贵的视线从地图北方又跳回了江淮一线。唐主有外援,他也有外援—不,准确地说是内援,也即两浙、湖南、荆南等藩属势力。他们是用来对江南“两肋插刀”的。
让人挠头的是,就在这节骨眼上,湖南那边出了问题。原本奉命出兵东插鄂州的南面行营都统、朗州节度使王进逵因素行苛虐,被部将潘叔嗣寻机杀死。潭州节度使周行逢又跑过去杀了潘叔嗣,并接手朗州,暂时掌握了整个湖南的军政大权。这些消息是荆南节度使高保融抢先向他汇报的—高氏从其祖辈起就特别擅长做这种事。接到奏报后,君贵只能下旨让周行逢立即弹压、整顿湖南境内的乱局。故此,也没法指望他腾出手来帮自己攻打鄂州了。
好在何超等率领的藩镇大军已经挺进西线,如果需要配合的话,也可以下诏让荆南出兵插这一刀。不过,君贵对荆南一向保持警惕。高氏祖孙是著名的滑头,号称“高赖子”,早几十年就夹在各处势力中左右逢迎,为自己捞取好处。君贵相信,要他们来锦上添花他们是乐意的,想让他们雪中送炭?哼,就算他们肯来,他也不敢要。
他的目光停留在吴越与南唐的交界地带,那是他“两肋插刀”之计所在的另一处—东部的肋骨。在王师的威压之下,南唐静海军制置使姚彦洪率领家属和军士一万余人投奔了吴越,这算是东肋的开门红。日前,吴越王钱弘俶向南唐李璟接连飞出了两把“刀”:其一,命其都指挥使路彦铢攻打宣州;其二,命其丞相吴程、前衢州刺史鲍修让、中直都指挥使罗晟出兵常州。目下,罗晟已经率领吴越水师驻于江阴,就等大周皇帝的命令了。
君贵看了林远一眼。他打算派人去向罗晟宣谕。派林远去么?林远是个妥当人,可自己这里离不了他。邓锦呢?也不妥,邓锦与林远是上佳搭档,禁卫有他们配合,万无一失。张永德虽说有卫跸之责,毕竟主要体现在对阵的部署上,总不可能真的让一个殿帅率众执戈御前。君贵斟酌片刻,命林远将守卫在帐外的另一名近卫指挥使、殿直薛有光叫进来,派他去向罗晟宣谕进攻,并带去国朝的衣冠法物作为赏赐。
薛有光领命而去后不久,邓锦入报:“官家,唐主派人缚送了一百余俘虏来,正在行在外面听候处置。”君贵有些意外:“什么俘虏?这么多?”“有两拨。一拨是曹澄及其党羽,共三人;一拨是当初的蜀国降卒,共一百五十人。”
“蜀国降卒?王景他们伐秦凤时所献的那批俘虏?”“是。当初陛下赦免了他们的死罪,选其精壮屯卫于淮水北岸。没想到淮南战事一开,他们却越过淮水,投奔了江南。前些日子陛下命钟谟等致书唐主索要曹澄,唐主想来是怕了,便连同这些蜀卒一起送了过来。”
君贵露出了冷笑:“朕好意替他们留下了性命,他们不领情,趁着朕兴兵伐唐,居然奔窜到敌方,以便寻机反噬!难道他们以为朕是东郭先生,还想效中山狼的故事么?!—邓锦,率部将这一百五十人押到附近军营与村寨交接的人密之处,宣示他们的罪过,统统枭首示众!朕要杀给所有的人看,背叛了朕,会是什么下场!”邓锦肃然应喏,转身离去。
“林远,”君贵转向自己的另一大心腹近卫,“将曹澄等三人押了,交给张殿帅,是杀是剐,随他处置。”“是!”
张永德营帐外。五花大绑的曹澄等三人面色灰暗,跪于帐门外。接到报信的张永德从寿春城下战场匆匆赶回,率一彪亲从数十人疾驰至帐外。
张永德跳下马,径直走到曹澄面前。曹澄是张家部曲,他们彼此早就认得。见张永德气势汹汹过来,曹澄咬着牙一言不发,没有任何悔愧之意。张永德登时火冲颅顶,怒骂一声“忘恩弑主的畜生!”一马鞭抽在曹澄身上。曹澄吃痛,索性放声大喊道:“张殿帅,你父亲待人素来苛虐,是他不义在先!”“放屁!放屁!放屁!”张永德大怒,又一鞭向他甩去,“十恶不赦的鼠辈,还敢满嘴胡唚!”
曹澄躲闪着,愈发大声道:“你的父亲是父亲,我的闺女就不是闺女么?!我闺女尚未成年,就……”张永德不待他说完,一鞭抽到他嘴上,曹澄的面目登时皮绽肉裂。曹澄身心交痛,双目流泪,发出了狼一样的哭嚎,嘴里一面含混不清地吼道:“你杀了我……你快杀了我……”
“哼,狗杂种犯下如此重罪,还想速死?!”张永德怒极反笑,“我恨不得食你肉、寝你皮,千刀万剐,方能消我心头之恨!”他转向自己的亲随张孝贤:“速去淮水岸边高埠上设立祭台,再给我找一把铡刀来,我要将这几个畜生腰斩了,祭奠父亲的在天之灵!”
曹澄身旁的另两个人一听,登时吓得屁滚尿流,瘫软在地。曹澄分知不免,一头向旁边一块大石撞去,当场晕厥。众人不由发出惊呼。
张永德睥睨着他们,冷冷向部下吩咐道:“拿冷水给我浇醒了,拖到祭台那边去!”说罢,他转身走入自己的营帐。
淮岸边高埠。张永德之父张颖的牌位端立于新设的祭台之上。香烟升起,蜡烛熊熊。巴掌大的纸钱在半空飞舞起来,像一场密密麻麻的春雪。更多的纸钱被扔进台前的一个大铜盆中,焚化成惨淡的白灰,风一吹又腾起,在祭台上方纠缠不去。
张永德脱去戎甲,身服重孝,庄重地叩行祭拜大礼。热泪从他的面颊上汩汩而下。二十四名张氏部曲亦身着重孝,祭拜哀哭于张颖灵前。曹澄等三人,仍旧被五花大绑了,萎靡于祭台之侧。
张孝贤匆匆登上高埠,来到张永德身前跪下,小心翼翼地附耳低声道:“殿帅,属下遣人找遍了附近村寨,没有合适的铡刀……”“怎么会?!”张永德怒道。
张孝贤忙解释道:“殿帅,咱们军中并没有带铡刀出来。而村民家所有的,不过是铡草料用的寻常刀具。刀口钝,刀片薄,力道轻,用来切人,肯定不行……”
“哼,”张永德冷笑道,“没有铡刀,我就亲手腰斩了他们!”他猛地站起身,喝道:“来呀,将这几人的衣裳给我剥了,拖到祭案前来!”殿前司一众部随轰然应喏,七手八脚,就去施行。
张永德从祭台侧警戒的军士手中拿过一把大刀,掂了掂分量,然后走向曹澄。曹澄光着膀子,目眦尽裂,含血带泪狠狠瞪着他,含混不清地奋力叫骂。
张永德咬紧槽牙,手起刀落。曹澄的身子从腰腹处豁然裂开。
血溅孝衣。并飞溅于孝子冰冷的面目之上。
曹澄凄厉的嚎叫声响彻祭台上空,声闻数里,绵延回响不绝。
越来越多、越来越厚的殷血蔓延开来,像一种具有独立生命的活物,蠕动着爬近每个人的鞋底,爬上每个人的鞋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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