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是没打过旷日持久的大战,当年父亲平定河中府就曾经围城年余,那时,在那样的磨耗之下,他也能做到气定神闲。然而这一回情形不同。他所擘划出的战争格局数十倍于当年,但时至今日,他却并未夯实一个牢不可破的阶段性战略结果—他很明白,在扬州、六合等地的孤师远离大本营,所取得的局部胜利是极不稳定的。
他感到头有些疼,心上也有莫名的一股慌乱。他需要反思,他也一直试图反思。但对于胜利的信心,他绝不能动摇。
来自涡水上的喧哗将他的目光重新吸引过去。
涡口是个好地方,两水交汇,交通便利,距离寿、濠又都有合理的军事防御距离。……自从他率军到来,这附近的淮水水域就被他肃清了,敌人龟缩回了自己的水寨、城堡中,王师通行无阻。……如果寿州、濠州短期难下,是不是也可以跳出历代用兵窠臼,在涡口建立王师的临时大本营?……啊,为什么之前没有想到这个折中的法子……
淮水像是一条要命的腰带,卡住了他攻敌下盘的途径。寿州、涡口、濠州、泗州、楚州等等,便是这条腰带上的珍珠……以前自己的思路一直是先拿下这整条腰带,才好放手往下攻。可是,如果改变思路,不为淮水所囿,先跳过去踢倒下盘,再反攻腰带呢?……再想想,再想想……如果自己亲自扎到扬州去布局,会产生什么效果……
翌日,天子诏下,在涡口设立镇淮军,以强化王师在淮水上的军事力量。
密州。琅邪山。大乐观。
黄昏,朱雀率众沿着山路爬上来,大乐观中有铙钹钟磬之声传出。朱雀平息着自己因劳累而加重的呼吸,欣然推开大乐观的门,眼前的景象让她立时呆住了。
门内,香烟缭绕,钟磬鸣响,一场斋醮超荐的简单法事正在进行。参与者数十人,全是高师父的弟子们,有的朱雀认得,有些朱雀不认得,全都穿着素朴的道服。众人之中,唯独没有师父。
一个负责监控全场的青年发现了门口有闯入者,正要出声劝退,却忽然愣住。此时的来人是他们万万料想不到的。他紧走几步过来,低声道:“朱雀?!你……你不是入宫了么?怎么会这么快就得到消息赶来了?!”
朱雀的心原本已经慌乱,闻言更是咯噔一沉:“什么消息?”师兄的声音愈发低了:“师父的消息啊……。”“师父怎么了?!我……我不知道。师兄,你快告诉我!”
师兄见她真的不知道,便克制着自己的情绪,含泪道:“……师父在这山下治病的时候,因患者背上一种奇异的脓疮总是拔除不尽,便亲自替他吮出。没想到……没想到不慎将毒根吸到自己腹中了!那毒根在皮肤上已是大邪,进入体内更是剧毒,再三催吐也没能出来!师父……师父很快就毒发仙去了。……医者父母心,朱雀,师父是拿自己的命,换了别人的命……”
朱雀耳中轰鸣,不觉身子一软。“令主!”“令主!”身旁的赤珠与承璋条件反射地托住了她。韩铄茫然地看向这一场法事中的人们。
涡口。皇帝行宫。御前军事会议散会。国朝重将们纷纷步出行宫,人人面上殊无笑意。
有几人注意到了迎面走来的一个青年。他穿着普通市井服色,两手空空,行色匆匆,看上去像个不慎闯入行在的淮南乡民,当然也说不定是王师的侦候或者谍者。少数两三人因高平之战认得他,心下感到奇怪,便招呼道:“陈高班?”
来人正是廷献,他是将马和包袱交给行在守门处的兵士后独自进来的。见有人招呼,便让在路旁,含笑作揖示礼。须臾,众人走散。
林远出得门来,一眼瞧见了不远处的廷献,颇感惊喜,趋前拉着他,亲亲热热笑道:“陈高班,你怎的来了?”“啊,圣人命我来探望官家。”廷献见到故人也感到欢欣,忙笑答道。
“好好,快进去吧。”林远一面引路,一面又低声道,“你来得正好。官家现下心绪不佳,圣人有什么好话,你快去说了,将官家哄得开心些,也省得我们老是溜溜的挨训。”廷献有些笑不出来了,心事重重地点点头。
一时林远入内禀报罢,出来示意,廷献忙整衣踏进门槛。
行宫内,官家正在沙盘前沉思。廷献见官家两颊略瘦,眉头紧皱,神情中透着疲乏,心中一阵难过,忙跪下礼道:“臣陈廷献恭请圣安。”
官家看向他,目光中颇有暖意:“平身吧。……是圣人遣你来的?”
廷献依言起身,笑道:“是。圣人说,暑热渐起,陛下征战劳苦,命臣特意送来这个。”说着,廷献就从怀中摸出一个绣着鸾鸟纹样的黄绿锦囊,双手呈上。
君贵接过来,也不问是何物,用手指隔着锦囊略一摸,便倒在手上观瞧。莲子在他的掌心挤挨着,滚落成粉红的一团,突突而跳。置莲怀袖中,莲心彻底红。怜子有心,她命人将她的心捎来了。
每颗粉红的莲子中,又通贯着碧绿的莲芯。红里莲心苦,问君知不知。她的心苦,令他的心顿时也倍感苦涩。
君贵的神情凝固了,看着莲子默然不语。包括廷献、奉武、林远、邓锦在内的侍从们无声而关注地看着他,虽然,并不是每个人都明白圣人这份礼物在清凉降暑之外还有什么别的功效。
良久,君贵将莲子装回锦囊,揣入怀中,淡淡问道:“圣人还说了什么?”
“圣人……圣人说章娘子诞下了皇子,陛下想已知晓。若是得了闲,还请陛下为新生的小皇子赐名。”“哦,这件事。”君贵笑了一下,“皇子的名儿朕已经想好,叫做宗谨—谨慎的谨,还没来得及批复给礼院。你既来了,少时朕写下来,你带回去给圣人和章娘子。”“是。”
“圣人一切都好么?”“呃……圣人好。”廷献掂量着答道,努力压制住心里的紧张。他已经盘算了一路,如何才能在不泄露圣人病情的前提下,充分传达出圣人对官家的思念,并且说动官家回师京城。然而直到眼下这一刻到来,他依旧没有想出任何说辞。官家聪察如神,在官家跟前禀事,说话的分寸很重要。说少了,轻描淡写,自己真成了送礼的使臣,礼至而人返,这一趟就算白来了。稍微说多了,官家又会起疑心。一旦官家起了疑心,就会刨根究底,那么,圣人寝疾的秘密就会被官家发现。
可是,当着圣人的面,自己是做出了保守秘密的承诺的,死也得守住。
君贵看着他,显然不满意他简短的回答:“圣人起居如何?皇子皇女起居如何?你详细跟朕说说。”
“是。皇子皇女都活泼可爱,十分康健,日常老念叨说,想与陛下一起玩耍。”廷献一面说,一面便小心翼翼地观察官家神情,见他面色无异,又接着说道:“圣人起居……一如既往,饮食睡眠,仍旧是依照素常规律,只是……”
“只是什么?”官家的语声中立时便多了一分警觉。
廷献勉力镇定心神:“啊,只是自打官家出征以来,圣人便十分牵挂,心心念念的,就盼着陛下能早些奏凯呢。偶尔牵挂得紧了,圣人吃着饭、品着茶,似乎也觉得不香……”
君贵微微蹙起了眉头。廷献的回答里有种非常奇怪的东西,他说不清楚那是什么,但就是感觉奇怪,正常一个内侍对于皇后起居情形的汇报,好像不应该是那样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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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怜主题-怜心】
水下缠藕丝,舟上剥莲子。红里莲心苦,问君知不知。
(本书作者代拟,仿民歌谐音借喻之法。丝、子、知,其实不全在一个韵部,好歹同辙。本书所拟诗词在用韵上都往宽松了取,这是仿民歌,更加松得理直气壮了。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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