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戏文里说,佳人遇见才子后,必定心心念念,茶饭不思,从此郁郁而终;当然也有聪明些的佳人,日日等在初遇的场所,期待能再次遇见心上人儿。
我当时虽不是佳人,但确是个知晓爱慕之人身份的,所以我不必郁郁而终,也无须守株待郎,可以做个更聪明的佳人,安插一个眼线在才子身边,日日便可知道他的行踪,只待自己长发及腰,便可如愿以偿。
现在想来,当时的我,的确是个胆小又妄想的丫头。
熙和的秋风从半开的窗吹进来,扬起纸页。我放下手中狼毫,合上账本,踱步至窗边,低头瞟到水中的倒影,青黛淡扫,釉唇桃眼,映在起波的水面,倒成了副忧愁模样。
“小姐,夫人,怕是不好了。”风莱推开房门,眉眼悲哀。
我转身拿过衣架上的身上披风,越过她,走出房门,步上甲板。
画风舫上妖娆的纱幔彩带,此刻,煞是刺目。岸上停着一辆白色马车,安哥抱胸斜靠在车厢旁,额前细碎的发遮住表情。
我敛下眼睑,坐进马车,车身晃了晃,向南边行去。
妆府的大门已经挂上白帆,璎珈捧着孝衣站在门侧。
我径直走进府中,穿过长廊,跪在大厅灵堂前。
母亲已经平躺在棺中,我没有上前去看她最后一眼,鸳姑姑在我身后站了站,抖开孝衣,为我披上。一瞬间,我鼻息间尽是荨麻草的清腥味。
对于这一天,我很早之前就已经预见了。
母亲,终于熬不住心伤病痛,离开了。
“方才,我就叫人将丧贴送出去了,明早就会有人来吊唁,丧礼规格,我是按谢世之礼安排的。”安哥平稳的声线在一旁响起。
我没有说话,脑中回忆着我与母亲,为数不多的相处时光。
自父亲跟一神秘女子私奔后,母亲一病不起,十多年来一直郁郁寡欢,能熬到现在走,实属不易。当年的事,我已经记不大起,大多都是听几个姨母说起。
我与母亲,一个未尽为母之责,一个未及儿女之孝。
屋外天色由暗渐明,灵堂内,灯火通明。
“小姐,客人到了。”安哥换上了麻衣,
我撑着安哥的手,站起来,慢慢走到大门外。
“小姐节哀啊,哎,夫人怎的走得这般突然。”荀掌柜捋着胡子,摇头叹道。
我忍住身体的战栗,握紧拳头,点了点头,接过璎珈手中的白带,缠在荀掌柜右臂。荀掌柜是妆家鸿兴茶楼的掌柜,给妆家做事已经二十多年。说起场面话来倒是很溜,母亲重病多年,药石无用的事,金陵早就人尽皆知,怎么会走得突然。
“荀掌柜有心了,请随我来。”安哥看了我一眼,接口道,领着荀掌柜进了大门。
或许我本该说些什么感激遗憾的话,可惜,我不太会表达。
一早上,我都是面无表情的对着前来吊唁的人,迎来送往,就是不开口。
前来吊唁的人里,就有苏络青。
他一身云白的襦衫,墨发高束,发上绑着一根灰白的束带。身后跟着一个粉衣姑娘,眉眼可爱,是苏家三小姐。丰神俊朗,是我抬头看到他时的,脑子里冒出来的。
苏络青向我作揖见礼,我低头褔身。璎珈递来孝带,我接过孝带穿过他右臂,绕了几道,绑上结。
全程我一直低头,视线里只有他的青色衣袖和墨色云靴。
“妆小姐……”他开口唤我,我慌忙越过他给他身后的苏落,绑上孝带。这是这么多年来,我见他最淡然的一次。
我知道,此刻,他要说的无非是节哀之类的话,而我现下却不想听;因为我知道,此刻,更应该节哀的人,不是我。
苏络青顿了下,脸上仍挂着浮于表面的笑意,略侧身同鸳姑姑走去安慰询问。化解方才尴尬。
我站在妆家朱漆大门前,对着进进出出的,金陵大半商人,马队,母亲仰慕者躬身,施礼,挽孝带。嘴角麻木的对着无数个或真心或假意的安慰同情者道谢。
而我的眼里,没有半点泪意。
一直到日落时分,我才移着脚,进府中,远远看见苏络青一袭青衣立在长廊前,领着来往的客人上香拜别。这些事,本该我做的。
金陵人人都知晓,妆家与苏家交情匪浅。可谁知道,我与苏络青,除了两家生意,再无半点交情。与他有交情的,不过是棺木中平静睡着的人。
我转头,在璎珈耳边吩咐了几句,缓缓移步到长廊上。
“依依礼数不周,劳累苏庄主为妆家事分忧。”我朝他施礼,抱歉道。
“我与尊夫人算是故交,夫人仙辞,络青理应尽力。妆小姐不必客气。”他脸上一片平和,淡然。
母亲生前有诸多仰慕者,这其中就包括苏络青。
璎珈抱着礼盒走过来,我扬手示意她交给苏络青的侍从:“一些薄礼,今日亏了苏庄主帮助,请笑纳。”
我的话,礼貌又疏离。苏络青推却,凝眸看了看我:“妆小姐客气了,这些都是苏某该做的,天色已晚,在下先行告辞,请小姐保重身体。”
他辞礼往门外走,我转身望向他远去的背影,跟上去,总要送送他。
大门外,苏落早候在马车上等着苏络青,我望着他的下颚说道:”今日多谢苏庄主的帮忙,改日,依依再登门致谢。”他没有收下礼品,并不代表我不能送上门。
“小姐留步,实在无须客气,苏某告辞。”他辞礼正欲离开时,从街角拐来一辆八宝红木马车,白马疾驰,往府门方向冲来,我正站在府门正中,马车也没有丝毫减速。
苏络青情急之下拉了我一把,我顺势落在他怀中。
白马拉着红木车厢撞上门前台阶,强烈晃了晃才停下。
我觉得脸发烫,迅速离开苏络青怀中,往前查看马车,正欲训斥这个莽撞的车夫。
这时,从马车中下来一个歪了发髻的紫衣男子,圆脸红唇,头上冠着一个黄金兽纹的发冠。
“二哥!”苏落看清来人,从马车上下来,直奔男子而去。
难道莽撞无礼的男子,竟是苏家大公子董立夋,十几岁时被京城的武清王辛厉收为义子,随辛厉母亲姓。我仔细打量他。
董立夋越过苏落,兴致勃勃的走上台阶,责怪了一会马夫,抢过马鞭,摸了摸白马的头,转身看向我:“你就是妆依依?本来听说是宜华第一美人生的女子,必定有几分姿色,现在看到真人,觉得还行。”
见他是苏家人,我就不好计较了。
“本公子是代辛夫人来吊唁妆夫人的,姑母昨天听到夫人病逝的消息,伤心过度,病倒了,特地交代本公子来见夫人最后一面。当然,顺道也来提一提咱两的亲事。”董立夋走近,无视苏络青,嬉皮笑脸站在我身侧,卷着马鞭支起我的下颚。
“现下依依成了孤女,还是早早成了亲,让本公子养你,不要学你母亲,偏要做什么女商,到头来,人财两空。”
我先是懵了,然后望了望屋檐外的天色,确定没有吧天黑到认错大门的地步。
我仍然不想开口,淡然的看向别处,期望这不识趣的人,能上完香自觉离开。
”怎么,你不说话是想反悔吗,这可是你母亲亲自定下的,不尊母义实乃不孝!你母亲尸身未下葬,你就忤逆你母亲的意思,本公子还就娶定你了!不过是一个老鸨的女儿,清高什么。”董立夋见我一直不说话,有些不耐烦。
“住口,立夋,向小姐道歉。”苏络青皱眉。
董立夋一脸没听到的样子,又要开口。
我一把伸手抢过他的马鞭,快步走到白马前,一鞭子抽在马颈上,白马受惊,欲向前奔,被卡住的车厢拖累,只得暴怒原地撒蹄跃起,见状,我反手一鞭打在露出的马腹上,白马吃痛,鼻中喘息,口中喷气软软的跪趴在台阶上。
“第一,辛夫人对家母情意重,悲痛伤身,依依抱歉,代母亲谢过;第二,妆家子女婚姻大事,从来都是自己决定,母亲从不曾定什么亲事。烦请公子回去问清楚这亲事何时何地何人作证,并有无书聘,再来说这事;第三,妆家不是个能随便撒野的地方,不论人畜!”
董立夋怔怔望着我,我扬手一鞭向他抽去。却被苏络青一把抓住鞭尾,马鞭绷直。他微微歉意道:“二弟言语行为有失,络青代为赔罪,还请妆小姐手下留情。”
我望着他拽住鞭子的手,白皙修长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曲起,忽然觉得手发烫,好像这只修长秀气的手掌握住的不是鞭子,而是,我的手。
我松开了鞭子,扔下句“随便”进了府,直奔灵堂。
鸳姑姑进来时,我正出神望着棺木中沉睡的母亲,脸色苍白,面容竟有一丝平和。想来母亲走之前真真是觉得解脱了。
她将一盒伤药递上桌面,上前拍了拍我的肩:“刚刚苏府上的小厮送来的,也不知是什么意思,难道小姐你受伤了?
我摇摇头,示意她出去。鸳姑姑担忧的打量了我一番,才出了灵堂。
桌面上的药瓶是南阳特有的青釉,这样的颜色倒是很符合苏络青的喜好。我抬手欲拿起药瓶时,只觉得一阵撕裂的疼痛,松开拳头,手心五道弯月似的血痕露出来。
今日一直站在我身边的璎珈没有看到,一向敏感的安哥也没有发现,就连细心的鸳姑姑也没有察觉,苏络青,怎么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