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云泥之异,难越鸿沟
作者:弓子      更新:2020-03-09 21:33      字数:2217

我记得,母亲三十三岁生辰,那日妆府大办流水席,整个金陵有脸面的人都来了。我那时正是在金陵遇见苏络青后,处于相思状态。每日去红颜馆同薏红讲讲我那个很是倾慕的男子。

流云来红颜馆寻我时,我正捧着一本金陵美男集翻看,同薏红腆着脸讨论谁最好看。

自从回金陵后,我与母亲更加没有见几次面,一来我要同荣华月学习舞蹈;二来,我忙着熟悉账面上的事。

我虽然年纪小,但早早就知晓,我是妆家唯一的小姐,所有这些事,我只能自己学会,别人不会帮我,也帮不了我。

那天为了避免外人知晓我宿在红颜馆的事,我和流云悄悄从后门回妆府,一路上避开人多的假山荷丛,走西面竹林里绕去正门。

我刚走到竹林中间就听到什么声音。我从小来往妓馆花楼,自然不陌生那种声音。

那是女子嬉戏的声音,我疑惑的往声源处看去,就看到一身红衣的母亲靠在竹林中最大的梧桐树下,香肩半露。柔若无骨的身体靠在青衣男子肩头,一手扯着男子的衣襟嬉笑,笑颜逐开,风情万千。

对于这样的场面,自父亲走后,我已经见到不少,起初在相府某个角落,回金陵后,在荣月楼或是红颜馆的后街巷口偶见。如今带回家,却是第一次。

荣姨说,一个被抛弃的女人,有两种复仇方式,一是寻到那负心汉,杀了他;二是,给他戴很多绿帽子,反正无论哪一种,对自己都是诛心。

是了,母亲也寻不到我父亲,只能选后者。我别过头,打算绕过他们。

大概是地上的落叶太厚,又久无人清理,我即便轻悄悄的走,还是被他们听到簌簌声了。

“依依,过来,见了客人,不拜礼吗?”母亲柔媚的声音传过来。

我看过去,正碰上那位青衣男子转身看向我,正是苏络青。

此刻,我确信,金陵初遇他时,在荣月楼中,他望着舞姬出神思索的,正是我那大宋第一美人母亲。

苏络青那年方二十及冠,俊脸白皙柔和。他见我,笑了笑,侧头在母亲身旁说了什么,惹得母亲一阵轻笑。

我心里像压了块石头,沉甸甸的走过去,朝苏络青福身:“依依见过苏庄主。”

“你刚回来,倒是认全不少人。”母亲笑道,彼时,我刚长到母亲腋下。

“我记得,你就是数月前从苏家钱庄跟我进荣月楼的小姑娘。”他轻笑着摸摸我的头,我厌弃的躲开:“不过是与苏庄主同路罢了。”

我察觉母亲的注目,慌忙反驳道。

苏络青淡淡收回手,对母亲笑道:“你这个闺女,跟你,很是……不同。”他顿了顿,似乎想不到什么合适的词,才说不同。

母亲挑了挑眼角,抬手从苏络青的肩头划到胸前,偏头道:“那倒是,字如其人,依依的字写得比我这个做母亲的规整多了。“

苏络青侧头看了我一眼,我迅速低头。

“哦,我倒是很想见识见识遥儿的诗词。”苏络青退开一步距离,与母亲没有那么亲近,也许是顾忌我在一旁。

母亲低头笑道:“如今的我只剩一腔残花梦,没什么风花雪月,也无柔肠百转”。

“你想要什么,今日是你生辰。”苏络青语气宠溺,听得我心里莫名发酸。

母亲望着我,忽然眼眶湿润,落下泪来:“你倒是提醒我,又老了一岁。”

苏络青慌忙替母亲擦泪,我觉得无趣,悄悄离开。

耳边仍能听到苏络青简单却关切的安慰声。

再回花厅时,看着满座宾客张望着内堂方向,在等着一睹第一美人芳容。我忽然决心,做一个与母亲完全不同的人,不轻易对人笑,不轻易对人哭。

临近午宴,母亲还没出来迎客,我只好带着流云,代母亲一桌一桌致谢敬酒。

那年,我十三。那夜,我离开妆府,坐在红颜馆栏杆上,望着汩汩而流的秦淮河水一夜。后来,我在红颜馆中,仿照京城相府建了一座遥水阁,偷偷宿在那。

我生平首次喜欢苏络青时,还没来得及让他知晓我的心意,他却挽着母亲的手,眼里全是珍爱。我晚了一步,却只能再等到如今,我年方十九,仍待“苏”闺中。

风零满山遍放的黄金菊,在晚风习习中,摇曳不停。我站在山顶,鼻息里是山下金陵的烟火气味。便觉得,这儿,母亲该是喜欢的。

鸳姑姑望了望天色,过来唤我,我抬手整理好衣襟,又抚平山风吹皱的裙角。

站在母亲的棺木前,捧着从妆府带过来的泥土,十指慢慢张开,洒在红漆棺木上。四周陆陆续续的泥土覆盖上去,直至完全淹盖朱漆木棺。

这一刻,我才真真觉得,母亲,是离我而去了,永远的。

此刻,一种全天下只有我一个人的孤独感,涌上心头。我摸了摸眼角,却没有泪。

妆家的掌事站成两排,个个掩面而泣。对着冷硬的石碑诉说往昔与母亲,如何如何深情交付真心。可是,母亲真正与之交心的人,却没来。

我吩咐安哥,去知府府上报个丧。我想母亲也不希望见到官道上的人来祭拜,通告一声就够了。我又嘱咐了几句,他才先行离开。

下山的时候,遇到柳絮然。

我曾经觉得这世上如果有一个人能把绿色穿出娇艳魅惑来,除了柳絮然,再无二人。虽然我很讨厌她。

“呦,这不是妆小姐吗?穿这么素白,我都认不出了,你说你,好歹也是金陵名声在外的美人儿,这样子出门不是砸妆家花街招牌么吗?”

我慵懒的抬眼皮瞥了她一眼,打我们儿时第一次见面起,从没一次碰面不是你来我往的斗嘴。“家母新丧,三年不得重妆。这丧节规矩,柳小姐七年前,父母同丧时,应该领悟更深才对,怎么如今竟忘了。”

“你!”

柳絮然瞪我一眼,“还这么牙尖嘴利,哼,要不是表哥求我来祭拜妆夫人,鬼才愿意看到你,晦气。”

我挑眉正眼看她,“我也觉得,那我们还是不要互相伤害吧。”

一个连丧事都赶不来的人,本就没有诚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