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县理金陵城五百里,路程不远,就是山路难走。安县的知府还算是熟人,关知民,是祁清风的门生,以前在相府跟我一起上过祁清风的课,虽说那会我就是充数的。对他印象很深,是个看上去清瘦却很有魄力的人。
我原本希望金陵知府苏文方下了后,祁孝廉能让他过来接替金陵知府的空缺。
安县是个山丘较多的小县城,最先是挑担子的小贩夜里赶路掉进山洞,发现了铁矿,当地知府上报,朝廷才正式决定开矿,只是朝廷以为是个小矿,没打算开采。苏家这时候通过苏文方上表,愿替朝廷采矿,才充当中间人,其实其中的利润不见得比种茶叶高。
好在我们在亥时前,进了安县县城。不然这天寒地冻的,在城外过夜,真是要冻死人。
夜里安县街道清冷,客栈饭馆早已打烊紧闭大门。我牵着马匹直接进了城西驿站边的小院子。
开门的是守院人侯叔是个鳏夫,早年进过军营做骑兵统领时偷了军粮救助难民被处以锯骨刑废了一条腿,流放西域,后来开宝九年先帝登基大赦天下,他才沿路乞讨回大宋,我置办房子时,见他在沦落乞丐仍帮助那些街头乞儿,便让他给新买的宅院守门。
“只有到这时候,才能发现我爱置办宅院的好处。”我揶揄道。
安哥坐在饭桌对面和热乎乎的汤水,听了我的话后,顿了一下。
“苏家的铁矿在县城西面十里坡下,我过会先去打探,你们早点休息。”安哥转移话题,然后一脸为大家着想的,自愿奔波受累的模样。
此刻大家饥肠辘辘,做了一顿好吃的,当然是比什么都享受。我这么能不道义的让他大雪夜跑到城外荒山。
“不必了,吃完后,休息会儿,我们连夜出发。”我转头望向杨姨:“杨姨,你身体还吃得消么。”
杨姨手中的调羹搅了搅热汤:“我年轻时跟老道士走过不少荒村野地看病,这点路不算什么。“
我见她精神确实不错,才低头喝汤。
“倒是小姐,体内的寒气未消,又冒雪奔波,身体会吃不消啊。”杨姨看向我,担忧道。
“我以前好歹也是弯弓射大雕的,徒手宰过狼的商队领队,这些对我而言更不算什么了,安哥最知道的。”我有些夸大其词。
安哥摆摆手,不戳破我的话。
饭毕,侯叔也喂饱了马,我们三人牵马出了院子。
街头冷清萧条,我伫立在院门口,望着西面黑夜里,点点火光。
城西的十里坡虽然不院,但是雪天那边的路只怕堵了。
果然出城不到五里,前方的山体滑坡,管道被堵了。
我和安哥下了马,前去勘察,若是旁边有小道绕过去,就最好不过。
安哥拿着火把走在前头,不一会转头说道:“前面倒是能过去,就是有从山上绕过去。有点远。”
我拿过他手中的火把,往前照了照,一条泥泞的小路蔓延至远处山头。
“看来这条路不通不是一时的事,你看这条小路上的脚印,整齐繁多,一般的县衙守卫可没这纪律。”我将火把举低,照亮路面上小坑。
“所以嘛,人家苏庄主身份神秘,又尊贵。早就有人去救了,不差你这一脚。”安哥站在我身旁,不冷不热道。
我却呼了口雾气:“谁能保证这些人是去雪中送炭还是雪上加霜的。”
我始终没忘,妆家府门前,苏管家一声夫人后,金楠彩漆马车里那声不悦的清咳。苏家做的这件事,更像是逼退皇上,冒犯天威。
“马是过不去了,只能步行,不过杨姨一路奔波,恐怕受不住这段山路。”我回头看向杨姨嘱咐:“杨姨还是骑马回县城,让侯叔带人过来疏通管道。我和安哥先走山路过去。”
杨姨从马上下来,将药罐子交给安哥:“好,我跟着你们只会拖累行程,这些伤药一部分是治疗冻伤的,一部分是医治外伤的,我只希望,小姐能尽量保全自己。”
我慎重的点头,跟安哥往西面走。
山路虽然泥泞,但是,毕竟有那么多人先前经过,至少不会迷路。“
安哥背着药囊跟在我身后,有时我一脚踏空,他能及时扶住我。这么一走,倒没觉得那么冷,反而暖和不少。
远处天渐渐亮起来,又下起小雨来。十里坡的路碑立在我脚旁。
终于到了。
前面的就像一片浑浊的沼泽,以前的十里坡我没来过,不过绝不是现在这个样子。
山上的黄土想喷薄过的火山,从山顶漏出来,早已看不见原有的树木。
一边的山头上,搭着几个草棚,我示意安哥往山上走,刚走几步,突然地上的黄土开始滑动,安哥觉察到不对,拉着我几个起落跳到一旁的大树上。
地上的黄土加速流动,越来越快,我们身处的大树也摇摆不停。
不过看着大叔的根基应该不至于倒。
”快跳下来!树要倒了!”山上传来呼喊。
安哥率先反应,带着我从树上跳下来,往山上跑。
身后的大树,应声而倒,六尺多长的根半露在流动的黄土上。
我深深的震惊,比沙漠里的流沙还厉害啊。
山上下来两个人接应我们,打量了我一会,红着脸领着我们走到草棚。
草棚中央平铺着一张矿井底下结构图,一个灰衣中年男子盘腿坐在图旁,嘴上留着两撇打理精致的八字胡。跟其他人商量这什么,我们进来时,也只是抬头看了我一眼,打了个招呼就继续跟旁人探讨了,所有人都是一身泥泞,面露疲色。
看似有礼实则不太欢迎我们啊。
“苏络青困在什么地方?”我问道。
为首的灰衣男子没有理我,自顾自的说着什么。
我既着急有气愤,几步走到他前面,居高临下道:“苏络青呢,困在哪里了,带我去!”
灰衣男子终于抬头,满脸怒气:“这是苏家的事,你一个外人来插什么手,苏泷,把妆家小姐带出去。”
立在人后的苏泷垂头丧气的走出来,拉我出去。我甩开他的手,看来这苏哲是认得我的。安哥上前一步挡在我身前:“苏掌柜别生气,我家小姐听闻苏庄主被困,也是着急担心。”
安哥出来打圆场,可是灰衣男子并不给好脸色:“苏家的事不用外人插手,我们苏家的庄主与妆家没什么深交,妆小姐的着急担心太过了吧,苏家的庄主,我们自然会计划救出的。”
“计划救出,就是还没开始救!”从安县传消息会金陵再到我赶来,已经过去两天了。苏络青已经在里面不吃不喝被困两天,他的这些手下却还在这不紧不慢的计划这个那个!
“山体滑坡一直断断续续没有停,苏哲掌柜担心下去救助的人还没走到矿井,就被活埋。”一旁的苏泷红着眼睛解释道。
我皱了皱眉头,不由分说的抢过一旁的地势图,十里坡这一片都是山头,西面有一条小河,河边有个村庄。
“现在泥浆不停,就没有办法下到矿井,而外面的那么多积雪开始融化,这些泥浆只会越来越多,滑坡十天半月天都不会停,难道苏掌柜要等到十天半月,底下的人都饿死了才下令救人吗?我的语气有些急,失了一贯的冷静。
苏哲站起来,指着我的鼻子喝到:“没错,只要底下的滑坡不停,苏家就不能让一个人下去承受威胁!”
这时苏泷急急跪过来,眼泪鼻涕双流:“苏泷甘愿为庄主献命,自愿下去救庄主。”
身后其他人也齐齐跪下,求苏哲让他们下去救苏络青。
苏哲甩了甩袖子,没有答应。
我望着跪了一片的人,忽然觉得如果我出了事,妆家必定没有人愿冒威胁救我。苏络青到底给他的下属灌了什么迷魂汤,给我吃了什么痴情药,又怎么得罪这位苏哲了。
现下里面的人情绪不太好,我见着苏哲态度坚决,苏家人有极其守规矩,不敢私自行动,便拉着苏泷出去。
“真不知道你是真想救庄主还是来看笑话的,就带了一个人!”苏泷擦着鼻涕,指着安哥,瞪着我。
我远远打量四周的地势,没有计较他的话中的鄙夷,指着不远处的河流道:“那条河流离得近,为什么不开凿引泥浆流到河中,泥浆一空,不就能下井救人呢?”
“你以为就你聪明啊,大家早想到了,那河名叫豚子河,下游有一个靠河而生的豚子村,泥浆如河,水势上涨必定会淹了那个村的,我们苏家怎能做这等伤天害理的事。”苏泷道。
苏家不能做,妆家却可以。
我回头对安哥说:“每户二十两,让他们先移到安全山头,河水退了再回去。”
“你疯了,那么多耕地和房屋,二十两就想换,而且万一水势得不到控制,连着不远的其他村庄也淹了怎么办!我不会让你这么做的,你这个疯女人,我要禀告掌柜。”
我没有拦他,说实话,我这次带的人手不够,若是苏家人参与,这事更容易开始,井下的人可等不起了。
不一会,出来几个人将我和安哥团团围住,苏哲怒气冲冲的从草棚出来:“你不能这么做,我虽然管不了你,可是,你这样就算救出了庄主,他和我们苏家都不会感激你,反而会上府衙告你,本是一场天灾,却被你酿成人祸!”
苏泷躲在苏哲身后,犹犹豫豫的看着我。
“现在,似乎也只有妆小姐的这个方法行得通了。”一个白胡子老头突然出声,看了我一眼。
“老领队,你糊涂了吗!庄主明德善心,怎么允许为了救他,伤了村民啊。”苏哲红着眼道:“若是庄主知道我们同意这么做,一定会生气的,我们被逐出苏家事小,损害苏家信誉事大啊。”
若是传出苏家为救庄主,水淹村庄,良田,确实会对苏家的生意造成不小的后果。
“这个罪,妆家来背就好,这个钱,妆家也能出,现在,只希望你们配合我,一边派人开凿渠道引泥浆入河,一边派人驱散豚子村民,天黑后,下井救人。”我出声接下话。
“多谢妆小姐盛情,这毕竟是苏家的事,不劳烦妆小姐。这底下,不仅有苏庄主,还有十来个跟着我挖了二十多年的老矿工,我只是想救我的那些手下。”老领队回头对苏哲道:“这底下是我们的家主,困得也是苏家的工人,外人都如此尽心要救助,我们却还犹犹豫豫,实在不像话,苏掌柜,眼下也没别的办法了,应了吧。”
苏哲冷眼看我:“不错,要出钱出力,都是苏家的事,这件事我自会安排。”
他沉默片刻后,还是妥协。派了队人去村庄当说客,其他人开凿渠道,顺着山谷趋势,先将中间渠道挖出来,一头高一头底,确保河水不会倒灌。
好在开矿用的锄头铁锹工具还在,苏家人开凿也十分卖力。
我站在河岸,远远望着豚子村的炊烟渐渐升起,传来无数狗吠声。而后吵吵闹闹起来,有的人影往远处山头走了,有的还停留在村道里。
脚边潺潺流动的河水,我脱掉鞋袜,走进河边浅水里,弯腰摸索着,这时岸上传来苏泷的嘲笑声:“妆小姐还真是闲情逸致啊。我家掌柜有事找你商量。”
我将冰冷的湿手揣进怀中,上了岸将脚擦干,套上鞋子,跟着他一起去渠道旁。
现在已经到晌午,周围的积雪开始慢慢融化,土质变得松软,容易开凿。
苏哲皱眉跟老领队说着什么,似乎很严重的事情,我走上前问道:“怎么样了?”
老领队见我,作揖道:“妆小姐来了,我们从豚子村请人做了饭食,不嫌弃的话,跟我们一块用点。”
“不用了,我没什么胃口,豚子村的村民有多少不愿意离开的。”我转头望向苏哲,看他这一筹莫展的样子,就知道进展不顺。
苏哲瞪了瞪我,阴阳怪气道:“妆小姐过惯了锦衣玉食,怎么吃得下山野粗食呢,说到底,妆家也不比这些劳作的百姓来得高贵。”
“不错,妆家做的就是皮肉生意,说起来,做的可都是你们男人的生意,苏掌柜看低我妆家时,莫忘了,自己也是男人。”我不客气的回嘴。
气的苏哲脸青一阵红一阵。一旁的领队咳了咳,转移话题道:“妆小姐预计不错,村民多数不愿离开,良田被淹事小,可是他们靠水而生,一旦泥浆引入,他们上哪找水源啊。”
我摩挲着衣襟,望向河域:“继续跟那些不愿离开的人谈价钱,避免日后纠纷,跟他们每户立字据。只要渠道挖完,就立刻引泥浆入河,他们已经三天没吃没喝,等不了了。”
“不行!这无异于草菅人命!苏家能有今天,靠的就是百姓的信任起来的,只要有一个村民不愿离开,我们就不能破开河提!”苏哲气得一把推开我:“你年纪小小,竟这般视人命如草贱!苏家人,不愿与你共处一刻,你赶紧离开,别让我看到你。”
我被推得后退几步,掉进泥泞的渠道。老领队觉得不妥,上前拉我,我弯腰捡起铁铲走到开渠队伍身后。
“我这个人人品是不怎么样,但是我想做的事,没有做不到的。”我说完这话,低头铲土装进竹筐。
前头的工人看了看我,一阵交头接耳后,手上更卖力了:“要把庄主救出来。”
“庄主平时待我们这么好,拼死也要救他。”
苏哲生气的指着我,却说不出话来。苏泷忘了忘身后的泥浆,回身跳下渠道,跟着我们一起挖。
一直到黄昏,还是不断有人来禀报,谁谁谁不愿走,还有豚子村的老村民过来闹事的,说是要去县衙老爷那告状。
我卷起袖子擦擦汗,想上去劝一劝那位老人,却发现脚酸得已将抬不动了。天色慢慢昏暗,我更着急上火。
明明看着离河不远,就是挖不过去一样。
这时苏哲派人拦着我,一旁的工人,苏家侍从都被叫上岸。
“不能挖了,再挖就破提了!再去村里,说动那些老人!”
我被人拉上山头,远远看着不足一里的河岸,又气又恼:“放开我,放开我,没时间了没时间了!”
可是我即便最大声音只能淹没在嘈杂里。这帮犟驴!
“绝对不行,他们都是一条条人命!”苏哲坚持道:“你不用说了,我不允许苏家人做这种事。”
“几个山野乡民而已,如果他们的死能换回苏络青,有什么不值得的!还能给家里人换来更多的赔偿!”我嘶喊道,汗水浸湿了头发。
苏哲听完指着我怒道:“你,一个女子,竟冷血至此!”
“这位妆小姐,真的像传闻里的不近人情啊。”苏家小厮议论道。
“如果死的是我们,我愿破堤,可是那些乡民是无辜的啊。”有人说道。
“就是,不能现在破。”
“庄主不会答应的,不能破。”其他人附和道。
我被此起彼伏的反对声闹得头昏脑涨,因为长时间没进劳作,脚疲手酸,浑身无力。
“听她的,破堤吧。”一声淡淡的声音穿过乱哄哄的人群,传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