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听她的，开堤，出了什么事，我担着。”苏玉铭从人群中走过来，笑意盈盈的看着我，好像说得是句玩笑话一样轻松。

他身后跟着步履整齐的黑衣人，一看就是训练有素。吵闹的人安静下来，齐呼四老爷。

我抖着唇，他们似乎叫老了吧。

“四老爷，这不是小事啊，豚子村还有十八家不愿离去呢。”苏哲见他，立马萎焉下来，为难道：这事要是传出去……”

苏玉铭没有回答，径直走到我身前，挥开拦我两人，自嘲道：“诶呦，我苏家的救援队还比不上妆小姐这个外人来得快，真是惭愧啊……”

我白了他一眼：“真觉得惭愧，就赶紧让你的人破堤引流啊，多耽搁一分，苏络青就……”危险，不知为何，这词，我就是说不出了。

“都听到了，赶紧！”苏玉铭收起笑脸，严肃吩咐。

手下人得令，纷纷往两头跑，破开渠道两头，一瞬间，泥浆从渠口崩腾而出，越流越快进河中，翻涌而去。

我缓缓退到山上，看着远处上升的水面，心里默数。

水势急速上涨，淹没了沿河的良田，逼近村庄时，停了。

底下又闹腾起来，泥浆清空了，剩下就是清理山洞，进去救人了。但愿里面没有倒灌泥浆。

我默默的躲在树林里，看着底下亮着火把，一波又一波的人从山洞里走出，又换人进去。直到一声“救出来”响起，山下的人又炸开锅。

我揉了揉酸痛的手脚，靠在树干上安心闭眼休息。

我很多时候都会做梦，这一觉，没有暖和的被褥，柔软的枕头，我竟然睡得格外的好，没有做梦，那些我心底惧怕的人和事都没有出来，搅合我。

忽然被一阵刺痛惊醒，我睁眼间，是一张放大的俊脸，眼角青黑，下颚一片青色须头，憔悴疲惫。

“弄疼你了？你脸上受了伤，若不及时清洗擦药，会留下疤的。”苏络青一手抬起我的下巴，一手细细抹药。

我刚睡醒，脑袋有些懵，习惯性的怼回去：“开玩笑不是，我脸皮这么厚，怎么会受伤！”

噗嗤一声，他笑了，嘴角上翘，眉眼弯弯，眼角还有两条细致的鱼尾纹。这样的爽朗笑脸，在他脸上，我从未见过。

我惊觉自己说错话，红着脸，尴尬的舔舔干涩的唇。

“喝点水吧。”他忽然别过头，拔开壶塞递过来，侧脸额间冒起青筋。

我接过水壶，抿了几口，望向山下的更火，不知该怎么接话，如果他此刻说一些感谢的话我可能还知道怎么应对。

“一会儿县城的马车就到了，我让苏哲送你回金陵好吗？”苏络青开口，温声询问，递给我一条干净的手帕。

“你……我。”我想问他，我们之间有没有可能。此时此刻，他刚逃离生命危险，我问不出口。只能幽幽的应了声：“好。”

苏络青一手扶着我的肩，拉我站起来。我可能坐太久，腿有些麻，使不上劲，只能靠在他怀中：“来的官道通了吗？”我转移注意力。

“多亏你的那位姨母，带人连夜清理山石，通了官道，困在下面的几个伤员才能及时赶回县城医治。”他依旧温文回答，胸膛一起一伏：“虽然我们两家世交，我也一直视你为女儿，但你不必冒险赶来。若是出了差错，百年后我也无颜见你母亲了。”

他这话，让我一阵胸闷。我动了动脚，离开他的怀抱，站在他一步之遥处，低头冷笑：“你可没这福气，年纪轻轻有一个这么大的女儿。”

“是，马车快到了，我送你下去。”他听到动静，看了看山下，欲扶着我下山。我自然的躲开他的手，率先走下山。

我觉得自己像个笑话，正应了那句吃力不讨好。

更火旁围着一大群工人，火上架着一口铁锅，锅中沸腾着绿色的菜汁，有个同我一块挖过渠道的人见我来，腼腆的站起来招呼道：“妆小姐，过来喝口热汤，暖暖身体。”

“人家家财万贯，吃管山珍海味，怎么会喝这种野菜汤呢！”苏哲坐在一旁冷嘲热讽。

老领队端了碗热汤，笑呵呵递过来：“别放心上，刚刚被庄主训诫了，火气大。”

我点点头，看来，苏络青很在意水淹豚子村的事。

“苏掌柜这语气，难道是在为豚子村受难的村民不平吗？”我提出质疑。

苏哲想被踩到尾巴，生气的别过头。这时老领队笑道：“这次豚子村的村民无人受伤，这涨起的河水涌到村口的地基就不上涨了。”

“水线是不是慢慢下降了。”我接口。

“是了，妆小姐真是神人，这水竟淹不到村口就往下降了！老天保佑，没闹出人命。”老领队虔诚的望着我，其他人也纷纷议论。

“不过是运气好赌赢了，要谢也得谢豚子村村民平日积福……”苏哲愤愤。

“好在我还真不是赌，我这人没别的优点，从来只做有把握的事是为数不多的长处之一。”我打断他的话，盘腿坐下，捧着热乎乎的野菜汤喝起来。

“诶，妆小姐是如何预见的呢？”人群中有人问道。

我没有回答，望向四周，没有看到安哥的身影，跟在身后下了山的苏络青也不见踪影。

我有些好奇，喝完汤身体回暖，我原路往山上走。

不远处的密林里，有隐隐的火光，显然不是苏家人，村民安排在豚子村不远处的山上，那么，这里是谁？

我朝密林走去，慢慢的，灯光清晰起来。

还没靠近密林，一柄寒光匕首架在我脖子上。我脚步一顿，哑声道：“我找苏庄主的。”

身后的人突然一把推我进密林，还是那辆金楠马车，停在林中小道上。

一身玄衣的赵恒负手站在马车旁，他身后站着苏络青和楚公公。

安哥被绑着跪在赵恒前面，我出现时，他眉头皱了皱。

“妆姑娘，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赵恒扬着笑，走过来。

我停在原地，脖子上的匕首也适时消失。

“大宋以前可没几位皇帝能如同您这样，诗词张口即来。”我先是重重拍了个马屁，然后看了看安哥。

”大胆，见到皇上不行礼！”楚公公吆喝。

我笑了笑：“那依依斗胆问，今日，这林子里难道有正在金陵行宫安寝的皇帝吗？”他行踪如此隐秘，定然是偷跑出来的。

“的确没有，怀德，你可要好好看着，这儿，只有赵公子。”赵恒一本正经的说道，凑到我脸前：“诶呀，谁伤了妆姑娘的花容月貌，怀德，快将本公子的金疮药拿来。”

我退后一步，低头道：“不碍事，依依前来不想叨扰公子太久，只是来寻回我妆家的管家。”

赵恒笑了几声，走回到安哥身边：“原来是妆家的管家啊，络青你跟妆姑娘这么熟，肯定认识这人，也不说出来，让我得罪了妆姑娘啊。”

他此刻全然没有皇帝威严，反而有些痞气。

苏络青点头：“是我没说，妆姑娘，抱歉。”

我摇头，正欲开口，赵恒忽然亲自给安哥松绑：“络青你也真是，人家妆姑娘带着管家千里迢迢赶来救你，这心意比起我的来，一点也不轻，你可别辜负人家。”

我忽然觉得这话，说不出的怪异。

“正是，络青无以为报。”苏络青道，一直看着赵恒。

安哥拜了拜，推到我身边。我松了口气：“既然是被公子逗留了会，也没什么，毕竟，赵公子在京都时对依依照顾有佳，现下两不相欠。依依这就告辞了。”我特意咬重照顾有佳四字。

“诶，依依你要告辞回金陵，那我们正好顺路，来上马车，我也正好要开程了。”赵恒扬着过分和善的笑，邀请道。

我抿抿唇，看着那辆金楠木马车笑，这时候跟他同行无疑进狼窝。

我正想着推辞，这时苏络青忽然走过来挽着我的肩，侧头笑道：“今日依依为我的事劳累了，络青很是感动，还想好好感谢一番。”

我有些惊疑，毕竟就在方才，他才说视我如女儿，难道他觉察赵恒的意图，就像吩咐苏管家在赵恒车前唤我“夫人”一样，是维护我？

“感谢，明天也能感谢吗，我送妆姑娘回金陵也一样。”赵恒不放弃。

楚公公上前请我，苏络青依旧挽着我的肩没放，我竟觉得温暖。

身边的安哥，浑身紧绷，如同蓄势的豹子。

“只是我们婚期将近，依依的高堂又不在，我想同她商量纳彩事宜。”苏络青缓缓道。

对我来说仿佛平底惊雷。

他要娶我！

他说要娶我！

安哥忽然转头看向苏络青，楚公公站在原地为难。

“既然如此，那我先走了。哦，对了，妆家这管家功夫不错！”赵恒招回楚公公，别有深意的看了眼安哥，转身上了马车。

黑甲兵一瞬从丛林跃出，跟着马车往林外走。

苏络青看了好一会，直到马车走远，才放开我的肩：“没事了，走吧。”

我默默的跟在他身后，回了苏家矿洞外，苏家人等在马车旁。我提裙上了马车，靠在摇晃的车壁上，闭眼听夜晚雪融化的声音。

我们都知道，今天的那些话，那份亲密，不过是权宜之计。

可我真的打心底欢喜了。

我忽然记起，当我昨天早上站在十里坡山头，望着那些如同沼泽般的泥浆，想到他就在下面，没有水喝，没有光亮，快要窒息，恨不得跟他转换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