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红楼如此华丽,母后住的为何不悦?”我比划着新得的匕首,看向绣架旁的母后。
她微颦眉看着屋外桥头的守卫,叹道:“有瀛儿陪着,母后怎么会不欢喜。”
“母后可是因为皇叔杀了皇奶奶的事不悦?”我仔细擦拭着锋刃。
母后忽然紧张的跑过来,蹲在我眼前,小声道:“不许胡说,这件事,以后不许从你嘴中说出来。”
我摆手道:“母后放心,现在皇叔做了皇帝,我们母女没有依傍,我自是不敢胡说。不过他若是敢欺负我,我定会以此为要挟。”
“你师傅……已经不在了,母后会为你找一个更好的师长。祁相博闻强识,又是你未来的公公,既能教你,又能护你,让他作你师长可好?”母后征求我的想法。
我摇头:“母后送我去学堂,是否不愿让瀛儿目睹母后整日郁郁寡欢,母后不悦,是因为父皇薨逝的原因吗?”
母后看向我的眼睛,眼里含着泪水,摸上我的脸:“皇氏向来寡情薄义,儿女情爱向来不由己。若是瀛儿日后结了姻亲,万不可对之一往而深。日后有了亲朋亦不必淘尽心肺以待。万事有度,过之,只会伤人伤己。”
我回首看着苏家家门上,沉重的二字,忽然回想起从前母后的言语教诲。
府中婢女与守卫来往匆匆整理方才搜查翻乱的家具摆设,我走过湖边,进了东桑园,停在园后林子里。管家安排人抢修被撞坏的大门,他见我,神色复杂的挡在门外。
“让开……”我开口,却发现已是有气无力。
“夫人,今日忙碌一日,早些回房休息。”管家恭敬道。
“我说让开!”我低声道,出声时,却很平静。
“夫人……”管家还欲说什么,我拿出苏家印鉴举在他眼前,他踌躇片刻,往旁边让了一小步。
我跨进遥水阁,周遭的木匠纷纷停下手头的事,盯着我。
一楼的积水早已排空,屋角下有渠道连着旁边的湖水,倒灌也不过是动一动机关的事,倒是与红楼底下的设计相似。
我摩挲着墙壁的暗格,忽然一阵轻响,墙壁上伸出一阶又一阶楼梯。管家匆忙往林子外走,我上了台阶。
二楼还似第一次来时,红纱幔飞扬,夜风从开启的窗户灌进来,纷扰着视线。屋角四处掌着玉脂般的烛火,鼻尖异香盈动。东海鲛人烛,一滴金十两。
墙边立着梨木柜台,上面搁着一把凤尾七弦琴,琴穗结着一颗鲜红的同心结。
地上铺着波斯长绒毯,柔软细腻,步履无声。
“你终于来了……”一声悠扬的声音,从红缦后传来。
我隐隐见着红缦后的娇人身影,冷笑道:“怎么,你嫌我来得迟了?”
红缦后的人影未答话,身影逐渐清晰,一侧明丽的脸出现在红缦旁,嘴角勾着似有若无的微笑:“这半月,可睡的安?”
“如鲠在喉,如芒在背,怎么会睡的安好?”我斜眼瞥她。
她拂了拂额发,浅笑道:“是吗?不过,我却睡的极好,他每晚都会来陪我,为我抚琴,祛梦魇,直到我睡熟。”
我紧了紧手中的印鉴,嗤笑道:“看来你是妓馆皇宫待久了,魅惑勾搭惯了,出了宫,还以为正妻容得下你这狐媚手段?”
她没在说话,忽然放肆的笑起来,从红缦后走出来,清丽的脸上,有一道细窄的疤痕:“正妻?若不是我被你陷害进宫,那套绣着我最爱荷华的嫁衣,应当披在我身上。而你,不过是他为了护我周全的障眼法。”
“原来那套嫁衣是你的啊,难怪如此俗气。”我嘲讽道,却觉得胸口渐渐僵硬:“若是我设计你进宫,怎么会亲自救你出来。”
她抬手摸着脸上的疤痕,哼了一声:“你们妆家女子,最善诛心。你当时故意射偏,用有毒的袖箭划伤我的脸,便是你救我出来的筹码。可惜,你失策了,他已为我寻得修复容颜的濢菻草。”
我久久没有开口,还是已经没有什么能值得一说,因为我一直说着一些赌气的话,而那些话,像极了一个恼羞成怒的妻室发现丈夫别有所爱,最后保留自尊的言语。
“你以前每每听到我说喜欢苏络青时,想的是什么,是难过还是好笑?难过自己要暗度陈仓,好笑我妆依依整天痴心妄想,苏络青早就是你陆薏红的裙下客。”我已觉得脱力,倚在墙上。
“我早已经厌倦了,厌倦了假装你的好姐妹,厌倦了对你一副体贴入微的样子,也厌倦了你仗着一个勾搭全金陵的娘,压我一头!“她走到我身前,嘲讽道:”妆依依,我讨厌你,明明是我与苏络青最先见面!我还是官家小姐之时,父亲便已将我许给他!明明我才是她的未婚妻,却要因为你,需要假装不认识他,也因为你,而错过他!”
我用力推开她,指着她嘲笑道:“是我?是我逼你不说明白吗?是我逼你进宫的吗?是你自己怯弱,不敢诉明你的心意!是你自己一心压我一头,才自作聪明替我进碧湖惊鸿一舞!”
我强逼自己平稳呼吸,咬唇道:“你落得如此下场,谁都不怨。扯以前的事,全无意义,你直说,你要什么!”
“我要什么?哈哈哈。我要什么?”她笑的疯癫:“我要原本属于我的一切,我要做苏夫人,我要你死!”
“呵,那便是痴心妄想,我就更留你不得了。”我从怀中摸出匕首,锋刃寒光一闪。
她把玩着垂下来的红缦,一脸平静:“你不会杀我的,若是你想,方才也不会将官兵引开。”
“你知道的,我这人喜怒无常,此一时彼一时。”我握着刀柄向前。
她冷笑道:“妆依依,何必呢?苏络青冒着灭族的危险将我救出来,还藏在他身边,是为什么?在这过程中,你就是一颗棋子,一颗用来迷惑赵恒,用来救我的棋子啊!你信不信这外面的林子藏了多少双眼睛盯着你,一旦你这颗棋子,要噬主,他们会毫不留情的杀了你,这,就是苏家。”
我脚步一顿,眯着眼睛看向窗外灯火阑珊:“你不必在这玩诛心。”
“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你在外为苏家生意奔波,我却在这奢华之地享乐;为什么自我被救以后,你每天都要喝奇奇怪怪的补药,苏络青离开你就不用喝了;为什么这半月,他夜夜半夜离开,露重才回房?”她踱步到琴架旁,随手撩动琴弦:“因为,你是苏家的棋子,而我才是他心中挚爱,他多年前就为我建这遥水阁;你每日喝的其实是女子避孕的汤药,不信你可以去厨房后院翻看药渣。呵,至于他夜里,自然是来看我,风雨无阻,呢,上次还把腰带落我这呢。”
她翻开妆盒,里面平躺着一条鱼纹缀珠腰带。
“你这幅模样,真叫人恶心。这些欺正室,勾男人的手段,全是从妆家悉数教导,却用来对付我,也是讽刺……”我压抑着胸口翻涌的气息,扶着墙壁转身:“罢了,罢了。”我落得如此,又能怨谁?这一切,难道不是我自己求来的吗?
我一步一步下了楼梯,隐隐听见楼上琴声雀跃。
一楼仍是一片狼籍,老管家跪在林子外。
我无神的越过他,走出林子,恰时月落东山,我只觉得胸口一阵翻涌,喉间一股腥甜,一口血呕出,心肺胶着,好似整颗心都要呕出。
我扶着桥栏,擦拭嘴角。
“嫂……子,您去哪。”身后传来怯怯的声音。
我撑着桥栏站直了,转身,见苏落站在桥头,满脸泪痕,老管家站在她身后扶着她。
我从怀中摸出印鉴,颤颤巍巍的摆在桥栏的圆柱顶上,蹒跚下了桥,只觉耳畔清风阵阵,我抬手擦了擦嘴角溢出的血,往后门走。
“嫂子……这么晚了,你要去哪。”苏落跟在我身后,不住的呼唤。
我脚步未停,树荫从从,而我自己亦不知道该何去何从,只知道离开苏家便对了。可我每一步行走,却好似踏在来路的回忆里,如何与苏络青偶遇,如何与他借机攀谈,如何诱惑他娶我,如何……,又是如何伤我至深。
”夫人,求您不要走了,你走了,她便赢了!“望月从角落扑过来,抱着我的脚哭到:”夫人,别走,望月不让夫人走。”
我擦了擦嘴角的血,冷然道:“你早就知道了?”
“奴婢……奴婢,偶然一日夜起,见二爷进了林子……,偷偷跟上去,隐隐听到女人的声音。”她摇头道:“望月不是故意瞒着夫人,夫人自京城回来后,一直郁郁寡欢,望月不敢提起……”
我忽然觉得好笑,回头,看着管家一脸,愧疚,苏落满脸泪痕,望月撕心裂肺的挽留,只觉得讽刺。
“我的夫君,在我身边养了他的爱人……所有人都知道了,而我却在自欺欺人……”我推开望月;“你不是我奴,是苏家的,而我,已不再是苏家的人。”
望月仍是跟着我,我转身冷笑道:“从你瞒我那刻,就已经失去作为奴的本分,还有何脸面出现在我眼前。”
她被我冷漠的模样吓到,跪在原地痛哭。
我走到后门处,管家忽然快步挡在我身前,鼓着脸哀求道:“夫人,您先等等,二爷会给您一个解释的……”
我挥手推开他,冷淡到:“不必了。”
“嫂子,嫂子,你先别走啊……”苏落跑到管家身边,扶起他。
我抬脚跨过门槛时,一阵银铃的声音拉回我的视线,我收回脚,弯腰,去解脚上的银铃。这环扣,确实难解。我摸出袖口的匕首,插进银环与脚的缝隙中,往外削,银圈应声而断,落在地上。
我走出门槛,回头看向苏落:“原来这些时日你躲着我,怕是不敢与我说话。也好,至少你有当过我是苏家的人,宁愿躲着我,也不愿骗我。”
门外风大,鼓起我的裙摆摇曳,我迎着东风,走在青石路上。空空的巷尾亮着几盏彩灯。
我呢喃着母后的那句话,此时,放觉得至理。
“情贵有中,不必过厚。”我理应遵照母后的教训,不偏爱一人,□□有度。可惜我爱苏络青,在忆起从前之前。若是不曾失忆,我绝不会喜欢上他。
走着走着,忽然觉得眼前一黑,我抬头看向四周,又看了看天上,仍是漆黑一团,我抬手摸了摸脸上,两行温热的液体从眼角滑下。
我拔下头上的木簪,颤抖着取下木塞,放在嘴边,吹响,一遍又一遍尖锐的哨声响彻四周。
后来,哨声浅浅喑哑,大抵是血液混进了音腔,我站在原地,一遍遍吹着,直到一只手轻轻拿走我嘴里的哨子,我跌进一个怀抱。
大抵是五感不全,我认不出这人是谁,只知道这个怀抱是世间最温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