妆府竹林里,我坐在竹屋前,时光如白驹过隙,只闻远处秋雁长鸣,林外鸟雀扑翅之声。
回神间,手中的茶已凉透。
我才知,檀木那句:“苏大人回了。”已说了许久,我也陷入沉思许久。
所谓沉思,不过是因为眼盲而格外清明的脑海里,飞过一页又一页,从前与他的种种。譬如他答应娶我,却为期一年的窃喜与失望,不过转圜之间。
杨掌柜旁晚过来送药时,替我摘下眼上的白绫:“你这次养病可安分了,好得也快。”
“不安分怎行?我还指着这双眼睛,去看幽州建好的红颜阁与荣月楼,还有……”我顿了顿,没有再往下说,捧起药碗细细看着上头的纹络:“这是苏家瓷窑里头出的吧。”
“是今年四月中,苏庄主差人送来的,说是新出的一批彩釉餐具。”杨掌柜小心翼翼答道:“若是小姐不喜欢,我这就命人收起来落封。”
“砸了吧。”
“?”
“我的眼睛好不容易复明,不要再有任何与苏家有关的人或事,入眼。”我松开药碗,应声砸到地上,不知是落叶层过于松软,还是此碗坚不可催,倒也没有磕坏,只是翻滚几下,翻倒在我脚边。
杨掌柜皱眉看了我许久,应道:“我这就让于掌柜加派府里守卫,以免再有人潜进来。”
“去把于刺找过来。”
杨掌柜点头离开。
我捂着跳动异常的胸口,皱眉回了绣楼,从衣柜中整理出几套长裙,拿上几本佛经又打包了连夜做的竹蜻蜓。
“小姐寻我?”
“你跟我夜上龙泉寺一趟。”
于刺不敢耽搁,立马找来马车在后门候着。
我匆忙上了马车,临走时特地打量四周,空无一人才放心。
一直到车夫赶着马车出了西城门,才松了口气。
“小姐这样子,是在躲什么人?”于刺挑眉道。
我皱眉,被他说中,心下不悦:“我需要躲什么人。”
“自然是苏庄主。檀木说,自你听说苏庄主回来了,一直神情不对。”他见我脸色越发黑,也不忌讳,凑过来道:“小姐您这是不是又期待他来解释什么,又害怕面对来解释的他?”
“住口!”
“呦,这就气急败坏了?说中了?”他嬉皮笑脸。
我冷冷瞪了他一眼,掀开窗帘看向外面的落日余晖。
恰巧此时,龙泉寺的昏钟敲响,铿锵悠长。
此时的龙泉寺寺身沐浴在霞光中,咋一看,竟似佛光普照。
我抱着那一箱竹蜻蜓,与门内的扫地僧招呼后,循着小路走进菩提小院。
黄姬一如既往坐在树下,桌上放着一个古旧的木鱼,她轻轻的敲打的着。
“今日龙泉寺斋客很多啊。”于刺瞅着后院三人一行,做富贵打扮的人群。
我推开院子,将他隔离在外:“今日是鬼节,你久在大辽不知道嘛?每到此时,那些行惯恶事,背着人命的人,都会躲到神佛之地,以免阴魂索命。”
“啧。”
“哦,你今晚可别出大门,免得被鬼报复。”
“呵呵,那你上山又是躲什么?”他挑眉笑道。
我白了他一眼,往院里走。
黄姬即便听到动静,也不曾睁眼。
我知道,诚心祈愿时,最忌中断,也不敢打扰,便坐在她对面,静静等她讲佛经诵完。
“山中秋凉,怎么穿得这么单薄。”她睁开眼,便打量了眼我的衣裳。
“出门急,忘了加件衣裳了。”
她进屋放好木鱼,沏好茶水送出来:“你送来的茶,我转送给求缘的过客了。原是苦修,用不着这般好茶。”
我点头:“今日月半,龙泉寺有例行的法会,超度亡灵。我也有想好好送走的人,故乘夜而来。”
她扼首,眉眼间已不再是上次会面时,还夹杂着尘气的眼神。如今面目清淡,见我,也只同见陌人无二。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婆罗密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阿弥陀佛。”她行佛手,起身,从屋内拿出一个火盆,放在树下点燃。
我抱着竹蜻蜓蹲在一旁:“不去法会吗?”
“度人之事,无关乎人数,无关乎场地,也无关乎经幡。心诚,便好。”她躬身站在一旁,轻诵着地藏经。
清凉山风,弥弥佛诵,整颗心慢慢静下来。
我盯着手中的竹蜻蜓,放入烈焰中,沥青沿着竹尾,呲呲落尽火盆中。
我自幼喜欢这些奇巧的玩意,能想到带给你的,也仅有此。愿你我母子缘分已尽,不再投报我子,今诵经作法,愿你轮回投做富贵人家。
“炉香乍熟,法界蒙熏,诸佛海会悉遥开……”黄姬诵经之声微顿,木鱼敲击顺势停下。
我回头顺着她的眼光看去,菩提院门,伫立着一个白衣身影,今日月光柔和,半映在他脸上。
他不知站了多久,我转头时,他盯了我片刻后,拱手朝黄姬行礼,而后手搭在院门上。
我心一慌,迅速回头,望着眼前的火焰,耳边留意着院门的动静。
接着院门吱呀一声,只见月光下修长的倒影越拉越长,渐渐靠近。
“姑爷也来了,经已诵完,你陪她说说话吧。”黄姬见我神色淡然,仔细抱着木鱼起身离开。
这时,火盆里的竹蜻蜓的翅膀忽然炸裂一声,火星四溅,一节长袖拦在我眼前,袖口几处烧开几个口子。
我没有动作,摩挲着手里的竹蜻蜓。
他收回袖子,用火棍移开些许火盆位置,蹲在我身侧,从包袱中整理出一叠叠宣纸,整齐的摆在我手边。
我低头扫了一眼,像是前阵子手抄的佛经,原本就打算用于今日的法师,只是碍于心情,不愿去苏宅取回来。但是……
我看着他仍未取完的佛经手抄,皱了皱眉头,我并未抄写这么多。
“少时尽孝,时常同母礼佛,佛经中以九为善,凡数九,方视为归一。”他动作不轻不重,声音不急不缓。
所以这里恰好九十九份吗?
我拿过手旁的宣纸,看向他火光中忽闪的侧脸:“你可知祭奠何人?因何作法?又为何是地藏经?”
“地藏菩萨之本愿功德,及本生之誓愿。地藏经自有众生解脱生死、忏悔业障、救拔亲人眷属苦难。”
我扶着石凳慢慢坐上去,俯视苏络青的双眼冷笑:“我自小性格凉薄,家中长辈又多番纵容,手上沾染的人命,早已数不清,也从未为其任一忏悔,谁人值得我夜夜抄写佛经,祈消业障?”
他看着我的眼里,火光跳跃。
“苏络青,你今日为何来此?”我不愿与他多谈。
“四叔说,你的眼睛……”
“托你的福,已经痊愈。”
他此刻眼中火光过盛,看不清眼底的暗沉。
“他还说,你欲往幽州……”
“是!”我打断他的话,淡淡道:“你之前不也劝我去幽州吗?如此,也算巧合了你的意。”
他的手搭在我膝上,叹了口气:“彼时不同此时,你如今负气离开,恐怕再也不会回来了。”
“正是,我与你,此生不复见。”我语气从未如此坚定,抬手抚开他的手道:“以我的性子,没有誓要与苏家为敌,已经是容忍,你就此离开吧。”
他看着我拂开他手掌时的嫌弃,良久,轻声笑了笑,状似自嘲:“我原以为,你会问我薏红的事。那样,至少你心里还是有一丝信我。”
“那夜月明星稀,碧湖枣树,你说心悦我时,我信过你……”
他哑然,埋头握拳摸上我的脚踝。
“依依……”
“别叫我。”我起身欲往屋内走。
他迅速起身,拉住我,我回头欲挣脱,他拥住我抵在树干上,见我冷漠,自嘲道:“那夜赴南阳时心中便料想,你若是发现薏红住在东桑院,便是断桥破镜,难再续。”
“呵……”
“只是,她身份特殊,我若不将她放在身边将养,委实难放心。”他低头看着我,眼神咫尺。
我偏头看着火焰跳跃,嗓子酸涩低吟:“为什么是她?凭什么是她?你怎么敢因她负我?你根本不知道……”
“对不起依依,你听我说,她……”他见我神伤,急切试图解释。
我推开他,猩红瞪着他,咬牙怒道:“你根本不知道我为了救她出宫,付出了什么!”
“你怎么敢,背着我,算计我,利用我!”我敏捷取出匕首指着他胸口,开口腥甜:“就因着,我爱,是吗?”
他指尖握着颤抖的锋刃,直到白衣上渗出红色的血晕:“我当然知道,你救她出宫,失踪的那天,羽林军营地召去的老大夫专治女子之症;你裙裾上根本不是月事的血迹;还有京城老宅后院梨树下的木盒。”他顿了顿,苦笑道:“可是你想瞒着我,不愿见我也同你难过,我便,不问。”
我终是不想他死在这,收回匕首,用袖口擦拭着血迹:“既如此,你还将她护在遥水阁,便知,我永远不会原谅你们。”
我蹲下,将所有的竹蜻蜓扔进火盆,火焰呲呲被灭,浓烟袭来,熏的我眼疼。
“我也自知伤你,不敢做多乞求,只望你能听我解释,若你听完执意离开,我亲自护送。”他抬手拿过火棍,搅燃火焰,从怀中摸出一本盖着苏家印鉴的金碟,放进火中。
我不再看他,冷冷道:“若当时情境重来,你意复何如。”
他良久才答:“不变。”
恰好火盆中传来爆裂之声。
我冷笑着转身,回房。
“当时皇上回宫时,败仗而归,对薏红杀心四溢。若彼时你没有救她出来,回天乏术。”他在我身后解释道。
我啪的合上门,隔绝一切。
今夜更深露重,屋外的火光一直燃直夜半钟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