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日早上,檀木跟着两个侍女进来,眼神不自觉瞟到我衣襟外的吻痕,脸颊通红的哼了几声。
我走到屏风后换了交领罗裙,将鬓边的长发挽于脑后,拿了根檀木簪子固定住,将脑后的长发捋到肩头,一遍一遍的梳直,然后甩到身后披散。
“你这是……”檀木迟疑道。
我瞥了眼门口的两个侍女,叫上檀木出了房间。
“我要去牢中见祁孝廉一面,但是苏络青是此案协理官员,我也不好通过他进去。”我领着她往七叔伯的院里进去。
七叔伯的房间外,站着几个红袍乌帽的老御医,相互攀谈什么。
我朝他们厄首招呼后,推门进了房间。
苏络青早早侯在一旁侍疾,端着一碗漆黑的药,一口一口的喂给七叔伯,七叔伯喝完一口,摆头直呼苦涩。
“侄媳不孝,未能在七叔伯跟前尽孝,实在有罪。”我几步近到塌前,跪在床前鞋踏上。
七叔伯整个人又消瘦了一圈,眼窝深陷,他靠在床柱上,摆摆手:“我没事,人老了,总是要有个长病短痛的,还让你们晚辈担心了。”
我摇头,接过管家手中的帕子,给他擦了擦嘴角的药渍。
苏络青放下药碗,扶我起来:“七叔伯向来宽厚,善解人意我们这些晚辈,不会怪你。”
“喝了药,有些迷糊了,你们年轻人有正事赶紧去忙吧,不用在这陪我老头子。”七叔伯声音沙哑,神情也不如从前严肃。
管家也笑呵呵的过来,请我们出了房门。
“七叔伯身边真的不需要人陪着?”
苏络青久久看着紧闭的房门,嗓音空寂:“他常年孤身守着古宅,已经习惯了孤独,我们几个陪着,他反而睡不自在了。”
苏络青拉着我进厅里:“早上想吃什么,厨房备了芝麻团子和莲子粥。”
我看了眼七叔伯的院门,吸了吸鼻子,扯着软糯的嗓子撒娇道:“想吃巷口那家的豆腐脑。”
“好!”苏络青笑着牵起我,拐过庭中枇杷树,出了大门往巷口走。
正遇上巷口摊上新出一锅热腾腾的豆腐脑,老板娘也是有眼力见,招呼着我们坐下后,笑嘻嘻的端上两碗豆腐脑,三个凉碟。
“巷子里头苏宅的吧。”老板娘肯定的说道:“那家管家平日不来我这,每次来买,都说是家里的少夫人过来了,好这口。”
我拿调羹搅动着白花花的豆腐,暖心的点点头。
“正是家妻喜欢,老板娘家的豆腐细腻香甜,手艺精湛,实在美味。”苏络青微笑着寒暄。
“那可不,我家的豆汁儿比别人家的要多磨两道,女子常喝,生下的娃娃白白嫩嫩呢。”她满眼欣喜的看着我们道:“真是一对璧人啊,方才我瞧着你们两恩恩爱爱的拉着手,从朝阳里走来,不多见的郎才女貌啊。”
我摸了摸滚烫的脸,低头浅笑。老板娘也不再打趣,捞着锅里的豆腐胎子。
“一会,我要去刑部一趟,你想,去见见他吗?若是想,可以带你过去。”苏络青问道。
我侧头,自然知道他说的是牢中的祁孝廉。可他刚因此案下狱,我是他夫人,堂而皇之的跟他进去只怕让有心人诟病,只好摇头拒绝:“不了,我得上万音坊一趟。”
“那好,我送你。”
“不用了,万音坊在东边街市,跟你并不顺路。一会我带着檀木,慢慢过去,找找街边好吃的。“我摸头道。
他也没有强求,回府后,他回房换了官服,从管家手里接过一叠银票,又从钱袋里捡了一些数目不等的碎银子塞给我身后的檀木:“这几日集市热闹,遇到喜欢的,好吃的,买。”
我扬唇点头,站在府门旁目送他上了马车。
“除开他与陆薏红的前尘往事,倒不失一位如意郎君。”檀木中肯的点评道。
我斜了她一眼,慢悠悠的出了巷子,拐入玄武街,途径漱芳斋的时候,包了一盒板栗酥,两盒么陷团子。漱芳斋的厨娘见我眼熟,多看了几眼,却并未认出我,或许是不敢认。
我又逛了几圈,在烤羊肉摊前走不动了。
檀木看了我一眼,从袖里掏出碎银子:“两串芥香羊肉。”
我咽了咽口水,侧头:“你怎么知道我喜欢芥香味的!”
“我跟在王爷身边,能不受点耳濡目染吗?”她没好气道。
我抱胸打量她,近来情绪是越发喜形于色了,是我刺激她了吗?
“再来十串。”我咽完最后一根羊肉串后,竹签一扔,伸出十指岔开。
老板乐了:“好咧,小姐。”
我望了望天色,也差不多午时了,便抱着那十根烤串往北街走。
“你怎么知道刑部会放你进去?”檀木停在刑部后门,看着那两个看守。
“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这朝廷体制,明面上和暗地里可大有不同,只要肯使钱,买个官坐坐也不是难事。”我一脸得意道。
蹲了半响,从后门出来一个挑着菜筐的男子,他看到我,放下菜筐走过来:“是来探望囚犯的?”
我点头,给檀木使了个眼色,檀木从怀中掏出一叠银票递过去。
他数着银票,笑容浅浅扩大:“探什么人?”
“想探望刚入狱的那位祁相爷。我们是府中的家婢,不忍见主人受苦,过来送些吃的。”我满眼祈求。
“那位看守得严,可不好打通关系啊。”那人皱了皱眉,又打量着我,贼兮兮的笑道:“瞧你长相和穿着,是相爷的小妾吧,哈哈。”
我嘴角抽了抽,点头。
那人拿着银票进去了一会,再出来时,怀里已经没那么鼓了,显然是孝敬了上级。
他领着我们进了刑部后院,抄小路进到监狱大门。
门口的狱司看了我们一眼,指了指我:“就她一个能进去。”
檀木略慌张的看了我一眼,我摆手示意她等着,跟着狱司进了监狱里。
他领着我往中间甬道尽头走,两旁的牢中关押着瘦骨嶙峋的的犯人,隔一段墙上有一个窄窄的排风口,却不足以排散这牢中的潮湿霉酸味。
“呐,就在里头那间牢房,一盏茶的时间,我在这等着。”狱司指了指尽头的牢房。
我见那栏栅中,背着我坐着地上的身影,皱眉走过去,蹲在栏栅外。
他身上穿着白色的对襟囚服,后背有几道血印,显然是受了鞭刑。脚腕上各绑着一根手腕粗的铁链,发髻松散,一别往日衣着不苟的刻板形象。
我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唤不出他的名字。
身后传来几声狱中犯人,嘶哑的哀嚎,给这狱中增了一份寒意。
“狱中清苦,祁相爷,待得可还习惯?”我盘腿坐在牢前,解开包着肉串的油纸,顿时肉香四溢。
他后脑勺动了动,许久才转头看向我,打量了我许久,才淡淡道:“别人过来探望犯人,不是京城酒楼的珍馐,就是自己亲手作的羹汤。你倒好,拿些街边小吃糊弄我。”
他扶着墙壁慢慢站起来,转身,拖拽着沉甸甸的链条走过来,拿过一堆草席,施施然的跪坐在我对面,嘴里说着厌弃,眼睛盯着我手中的肉串咽了咽口水。
我递了一根肉串给他,挑眉不满道:“相爷出身高贵,那些美味佳肴早就吃腻了吧。”
“不过,你是怎么进来的?难道粮草真是你劫的?”我凑过去问道。
他叹了口气,冷笑道:“我哪有本事在皇上眼皮子底下劫粮草,只是吕端不知从哪伪造了我跟辽人的信件,强加了我一个叛国通敌的罪名,硬是是粮草被我所劫。”
我挑眉,这个罪名可不小哦。
“你来,是怕我为了保命,将你的身份曝出来吗?”他嘴里嚼着我的肉串,对我语气却不善。
“并不是。”我否认:“你怎么会这么认为我呢?”
“那年宫中太监来宣旨赐婚,将一个比我小十岁的黄毛丫头,赐给我作妻子时。我愤恨不已,非要进宫以死相逼退婚。”他看向我,回忆起以前,侃侃而谈:“结果父亲跟我说了一件你的事后,我便不敢再冲动。”
“什么事?说我天资卓绝吗?”我得意道。
他招了招手,我倾身过去,他附在我耳边,呼吸平缓。
“永国公主自幼独得圣山恩宠,七岁时,皇上尝了宫中葭贵妃亲手作的鸡汤,很是美味,心下思及自己的小公主,便让太监端着一盅汤赐过去。谁知,小公主不仅拒了赏赐,还上御书房一通上言美人误国,劝谏皇上将那些只善争宠的女子赶出宫。
皇上当然没有理会。第二日,葭贵妃便死在自己宫里,手边放着半碗鸡汤。
事后,父亲就说了一句此女绝,不可轻易得罪。”他伸手握住我的手,目光幽深:“所以你大可放心,我即便是死在这种种刑法,也不会将你的身份,透露半个字。”
我觉得委屈,好笑道:“所以,你们个个以为,我做事决绝偏执,不择手段势要达到目的?你可知,葭贵妃临死前喝下的那碗汤,正是父皇赏赐给我的那盅汤。我用她送来的毒汤杀她,不过是以牙还牙罢了。”
“难道,你真的只是单纯的,来看望我?”他唇边中带笑,呼吸洒在我脸上,有些炙热。
我点头:“单纯的看看……”你过得有多惨。
“真是叫人觉得可爱又可怕的小东西……”他侧头目光与我接触,而后手忽然从栏栅中伸出来,捧住了我的脸,他的唇近在咫尺,。
我暗觉不妙,抬手欲赏他一个巴掌。
忽然自身后传来杂乱的脚步声,伴随着一声尖利的斥喝:“你们在干什么!”
祁孝廉不悦的松开手,眉头皱了皱。
我转头,就见南阳公主为首,带着一群红袍官员走过来,苏络青跟在她身后,目光不明的看着我。
狱司匍匐在南阳的脚边,颤颤巍巍的抖着肩。
我心道不好,这姿势,着实暧昧。忙起身,发现脚麻了……
南阳直接抽过身边侍卫的刀,唰的指向我:“妆依依!”
我扶着栏栅站起来,笑呵呵招呼:“公主……万福。”
南阳瞪着我,正欲开口。
苏络青拦在她身前:“公主容禀,是下官带夫人过来看望故人。”
“哼!”南阳瞥了苏络青一眼,鄙夷的看向我:“苏大人,方才我们在门口时,并未听你提起此事。而且你夫人在你眼皮子底下,行这等苟且之事,你还要袒护?“
我:“……”我做什么苟且之事了?
“你说,她是怎么进来的!”南阳踢了一脚地上的狱司,恶狠狠道:“不说实话,我让你也受受这里头的百来套刑具!”
我看着地上畏惧的狱司,不禁回想起儿时被南阳绑架之事,摇头感慨道:“你可得说实话啊,南阳公主私刑手段更甚,什么攝子,夹棍,辣椒水什么的。你别以为夹棍是夹手,辣椒水淋伤口这么简单哦。”
南阳斜眼看我,恶毒的笑了笑:“怎么,你对我的私刑,还如此记忆犹新吗?。”
苏络青神色一凛,拱手道:“公主,刑部有明文规定,嫌犯家人可以报备探视,家妻是相爷故人,过来探视无可厚非。”
南阳不解气的狠狠踢了地上的狱司,大有不招供,不放过的意思。狱司埋首在地上抽泣,仍旧不发一一言。
“公主何必跟一个下人制气。”身后牢中传来一阵铁链响动,祁孝廉慢慢站起来,理了理发髻,正色道:“他一个小小官吏,怎么值得您失了身份。”
南阳瞬间变脸,踩着小碎步拖着拽地裙摆走过来,一把推开我,委屈的握着祁孝廉的手道:“本宫只是看到妆依依就来气!你身陷牢狱,她还假惺惺的过来看你笑话!”
她一脚踢开地上的那些糕点肉串,接过宫女手上的食盒:“孝廉,给你带了御膳房的八宝蒸鱼,白水鸭,松茸鸡汤和桂花松饼。“
我气的牙痒痒,白了她一眼,心知祁孝廉是为我出面安抚她,也不好呈一时之气。
苏络青扶起地上的的狱司,抬眼拍拍了他腰间鼓鼓的钱袋,安抚了几句,让人带了下去。
他转身朝南阳公主拱手:“公主与相爷久别相叙,属下不敢打扰,这就告辞。”
南阳不耐的摆摆手,对着祁孝廉笑得殷勤。
苏络青上前拉住看热闹的我,脚步不停往外走。
我瞅着他紧握的手,察觉到空气一丝怒气,也不敢支声。
一路走来,遇见各个刑部官员,皆是不敢多探寻,纷纷避让开了。
苏络青拉着我进了内院,一间不大不小的库房,里面整齐摆放着许多木架,木架上标有年限,里面封存着各种案卷。
他到了书案前,指了指一旁的椅子,示意我坐过去,又倒了杯茶放在一旁的梨花茶座上,自己径直走到书案后坐下,一言不发的翻看案卷。
看着他一本正经的模样,我有些犯难了。说实话,他如果冲我说道几句,凭着我不讲理的本事,撒娇撒泼,然后态度转折的认个错,安抚他也不是难事。
可是……
他满眼关注在案卷上的样子,又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并未同我计较的样子。
可这房间里,愈发浓郁的沉闷和火气是怎么回事?
我不动声色的喝着茶,时不时看一下苏络青的脸色,越来越黑。
过了半响,门外通传开封少尹请见。
一个矮个子的老头笑呵呵的推门进来,将一本厚厚的折子递到书案:“这是下官整理的近半个月,祁相爷来往的人物名单,附有相府在外商铺马场翔记。”
苏络青抬手拿过折子,打开瞟了一眼:“葔大人幸苦。”
“应该的,应该的。”葔大人本想借机攀谈几句,见苏络青脸色不佳,同我招呼一番,开门离开。
苏络青翻看着折子上的内容,忽然询问道:“给你的银票呢?”
我舔着嘴角的茶水,反应过来他是在跟我讲话,狗腿的站在案边:“恩……刚才塞给牢里的狱司了。”
“给你的碎银子,还有吗?”他并未从折子里抬头。
我怯怯道:“好像,用完了。”
啪的一声,苏络青将折子重重的拍在桌上,抬头看着我,脸色青黑:“为什么要瞒着我去见他?我记得我征求过你的意见,你想见他,大可以通过我。”
我眼珠子四下打转,一世聪慧,此时竟然卡了,想不出半个借口。
只好悻悻的答道:“你不是案子的协理吗?我不想通过你进牢房,免得给旁人落了口实……”
苏络青依旧面无表情,一改往日的温柔式训斥,招手示意我过去。
“为什么拿我给你的银票去贿赂狱司,你这么想见他?为什么拿我给你的银子给他买吃的?你是不是……你幼时长在祁府,据说还订过娃娃亲,你心里有他?”
原来是吃醋了!
我松了口气,巴巴的蹲在他身旁,扁嘴委屈道:“人家只不过是去给送些吃的,毕竟祁老一直视我为女,也该做点什么。说道买吃的银子,我是苏夫人,我要花钱,当然是花夫君的钱啊。难道你不乐意我花你的钱吗?”
他好气的拍了拍我的脑门:“为夫若是小气,还会将印鉴交给你吗?”
我偏头趴在他膝盖上,仰着脸满眼倾慕:“夫君,我发现你穿官服,特别好看,英气逼人。”
他脸色渐渐好转,抬手勾起我的额发,别在耳后:“苏家的钱,你想怎么花怎么花,只一点:不要用在他身上!”
我点头如蒜,一副乖宝宝的样子。
他恢复温煦笑脸,拍了拍椅后的一张软榻温声道:“你坐着等我一会,忙完了就带你回家。”
我得意的拍了拍膝上的灰尘,开玩笑,我虽然不练武,可这四两拨千斤的功夫,无人能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