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6章 殁
作者:弓子      更新:2020-03-09 21:36      字数:4319

往后一个月,赵恒好似将我忘却,再也没来。

我日复一日的数着日子,摸着隆起的小腹,心里平静得好像塞外的冰湖,即便起风,也没有一丝涟漪。

好在我身上的衣裙宽大,即便小腹隆起,外人也看不出来。

再有外人进来时,我正在握着石子在墙上刻着什么,听见脚步声回头,只有一片黑暗。

“小姐……你受苦了。”杨掌柜的声音传来,我才恍然,是她。

她无权无势,怎么进的皇宫的慎刑司?

我拖着铁链根据记忆方位,走到栅栏旁,握着她的手惊喜道:“你怎么来了?”

“是驸马,他进宫求了许久,才能带我进来。”杨掌柜抽泣着,抬手摸上我的脸:“你的眼睛……”

“他呢?”我打断她的话,侧耳细听着周围的呼吸。

杨掌柜拿出帕子轻轻擦拭着我脸上的血泪,哽咽道:“驸马在外面同元统领说话,小姐我给你熬了鸡汤,做了西湖醋鱼和百汁西露笋,还有花茶,早上摘得花瓣儿,可香了。“

说着,我听到地上瓷碗碰撞之声,也顺势席地而坐。

她夹起一块鱼肉送到我嘴边,我张口吞下,扯着笑:”好吃,记得十三岁那年,母亲将我交给师傅,一去北漠就是大半年,回来的一件事就是吃您做的醋鱼。“

耳边传来压抑的痛哭声,我拍拍她的手安抚。她紧握着我的手,而后搭在腕上,低声道:“还好,你虽然身体虚弱,但是胎儿胎心有力,四个月的胎儿已经稳定,可是……我怕他等不到出生就会……”

我摇头反握着她的手:“就当他……从没来过吧。”

“小姐,我是为你不值得!我看着你为他付出良多,情深意切,他却薄情负你。”她激动的握紧我的手腕,从未如此失态:“前几日,去苏家收拾你的衣物,看到薏红挺着大肚子在苏府大大方方的进出,看那大小该五个多月……”

我呼吸一窒,想起苏络青与我刚回苏府的那半个月,床侧夜夜消失的身影,颤抖的笑了笑:“是吗。她终于赢了。”

“你放心,我去北漠,去找王爷,他一定会……”

我迅速按下她的手掌,示意她不要多说。

她大概也明白隔墙有耳,不再说,只是颤抖着手,喂我喝完鸡汤。

不久,牢外的御林军喝了几声,杨掌柜被带出去了。

我攀着牢中栅栏,看着眼前的一片漆黑,鼻息间若有似无的菊香。

“你来了啊。”这句话,尾音拖了许久许久。

“嗯。”祁孝廉应声,听着就在我一步之遥的地方。

我朝着声音的方向,笑了笑。

“抱歉,我来晚了。”

“我知道的,你挨到此刻才来,肯定想过无数救我的办法了。若是你早有了法子,不会等到现在,一定早早过来看我,叫我安心。”

“对不起……”他低声道。

我看不见他面如冠玉的模样,只能听到他浑厚的嗓音,那时这把嗓子训斥我时,可威武了。

“我早在那年红楼湖水中,就该死了的。”我淡淡道:“你并不欠我任何。”

他没有说话,忽然捧过我的脸,呼吸愈近,低头在我眼睛上落下一吻:“大抵是我当年惹的风流债,让你的眼睛受了伤,即便后来重见光明,眼神却不似从前好了。所以你没有选择我,也许正是冥冥中的定数了。”

我捂着心口,绞痛难耐:“而有些天意,人力终难成。”

那天过后,每每深夜,我辗转难眠,不是脚上长新肉的痛痒,而是心口缺了一块,夜夜煎熬。

转眼已经是十二月,牢中阴冷,元肃过来送过一床被褥,却抵挡不了这凛冽的冬夜。

楚公公送来的饭食,一路儿来,早已经冰冷。

我如今眼盲,吃饭越来越慢,虽然从前就习惯了黑暗的世界,但是偶尔也会打碎碗具。过来收拾的太监总是尖细着嗓子,骂骂咧咧。

他们直道我分外安静,有时一站在墙边刻着什么,就是一整日,却谁也没有察觉,我杂乱的头发遮掩的眼睛,早已无神。

我隔着粗布衣裙,摸着隆起小腹,圆圆滚滚,孤寂的夜里才能睡得着。

这样的天气,每呼吸一口都是冰冷,赵恒更加不会过来。

偶尔换班时,郑青蓝会给我稍杯热水,我问他不怕这么照顾我,被人瞧见?他说有一次被元统领瞧见了,他并没有出声喝止。郑青蓝私下觉得,元统领是默认了让郑青蓝偶尔照顾我。

我更觉得他怕我冻死了,难脱罪责吧。

他见我在不眠不休的刻画着,顿时好奇:“你在墙上写的什么?我怎么识不得。”

“是梵语,地藏菩萨本愿经。“

“是……为你自己,抄诵吗?”他大概也猜得到我的结局,支支吾吾的问道。

我手下一停,抬手摸了摸小腹摇头道:“不是,我早年性子绝狠,背上的人命不少,早已罪业难消。”

大概是牢中清苦,我的脚开始长冻疮,又痒又疼,一块块的烂掉,比那时撬指甲盖儿受得伤,还要难耐。

十二月初八,腊八那天,郑青蓝来换班时,兴奋的讲起了苏络青班师回朝的事情。历经一月有余,终于将西夏军队的杀的落败而逃,还规划了西境防线,皇上大喜,送去军饷一车,美酒十车,歌姬十人犒劳潼关守军。

我听后,凉凉的道了一句,美色最是消磨军心。

郑青蓝哼哼唧唧的反驳,但是我没听清他说了什么,大概是词不达意。所以故作模糊吧。

夜里下起了雪,我听着外面雪压折枝头的声音,摸索着墙上的笔画,快过年关了吧,过了年后,就是苏络青大婚了。

大寒那日,天气寒冷异常,郑青蓝站在十步一摇,不停的打冷颤,手中刀戟随着碰撞道地面,我听的一清二楚。

一早上,我摸索着理了理发髻,站在墙边刻画着。

赵恒来了,我听着外面多人的脚步声,猜测到。

宫中太监的靴子只纳三层底,所以脚步声略重;而赵恒的八宝朝云靴纳了十层底,外面裹了一层防水鹿皮,脚步声有些踢踏。

还有一道脚步声,沉稳,规律,步伐大,应该是身负内力,常年习武之人。

“皇妹,你猜朕带谁来看你了。”赵恒看着我的背影,语气调侃。

我没有转身,只是一笔一画的在墙上的画着,嗓音冷漠:“我知道,今日你是来赐死的,不必多余的请人来送行。”

赵恒忽然笑了,咯咯咯的笑得我心里发毛。踢踏脚步声渐近,他走进牢房,挨着我的肩旁:“朕的好皇妹,你这么聪慧,真是叫朕觉得什么惊喜的都是多余啊。”

我没有理会他,只顾自的画着。

赵恒受了冷落,没话找话道:“嗯,楚德送来的伙食很好啊,将你都养胖了。”

闻此,我跪坐在地上,藏匿腹部的线条,一本正经的在墙上刻画。

赵恒自觉无趣,讪笑道:“既然如此,这三个盘子,你随便选一个吧。”

我偏头看向一片黑暗处,有三道太监的脚步声走了进来,停在我面前。

这盘子里装的是什么,我根本无需看,无非是宫廷里流传甚广的,留得全尸的法子。

静默许久,我随手指了一个方向。

隐隐听到几声惊异的抽气声,大概没想到,我会选择此,了解性命吧。

过了许久,赵恒咳嗽了几声,难得语气平缓:“你与苏将军到底是结发夫妻,就让他,送送你最后一程。”

陆陆续续有脚步声离开,我回头盯着墙壁。

身后之人,也未开口。

“至道三年,也是这样冷的天气,晚上宫中巨变,我打着灯笼,在宫墙下摸索着狗洞,却摸到了你,念着你的恩情,我带着你们逃离追捕,不幸被南阳抓进牢中,瞎了眼睛。也是那年,因我救你入护国寺,促使你与陆薏红有了初遇。若是孽缘,大概就是从那个冬日开始的吧。”

他仍旧没有出声,只是如同空气般站在那里,呼吸起伏。

“至道十年六月,安县矿场被山洪冲垮,你被困矿洞,我连夜赶去,徒步走了数百里山路,只为赶去救你。那时哪怕连你自己的族人都提议要放弃你,是我,固执的要救你,哪怕一命换命;同年十一月,你前往西北边境时被杀狼帮绑票,我单人一匹马赶路三天,孤身入狼窝救你,险些丧命,只为了报他伤你之仇;十二月,同你历经风雪阻隔,方至幽州,愿以身试险入总兵府,只愿助你一臂。那年冬日,为了你能安全离开幽州,我甚至愿意答应自困幽州;

今年五月,我得到十杀阁要杀你的消息,远赴南阳告知,不过是怕你死丧命;六月十三,京城皇宫里赵光义设计剿灭十杀阁时,对你动了杀心,是我,靠着一份执念护着你,抵挡他的杀伐。”我语气从平缓逐渐声扬,顿了顿,扶着墙壁站起来,拖着沉重的铁链看向他的方向,质问道:“这一桩桩,一件件,皆是我患难与共,生死相依;自你我相识日起,我赵瀛可指天起誓,从未做过半点对不住你的事,你!为何负我?”

北风呼啸,从通风口卷进来雪花落在我脸上,凉入心骨。

“抱歉。”

一句话随着呼啸的风声同时传入我耳中,我低低的笑了起来,倒在冰凉的墙壁上,看向他:“苏将军通晓地理兵法,可知道战国名将白起?”

他未答,身上的气息随着屋外刮来的风,窜入我鼻息。

“世人提起白起,时常挂在嘴边的除了他的赫赫功勋,便是他坑杀投降四十万赵兵,如何残暴不仁。“我心绪渐渐平静下来,嘴角挂着一丝嘲讽道:”可我印象最深的,是他年少时,一身本领难以施展,多亏了岳父举荐,得以做官,后来辗转到了鲁国,彼时齐国人来犯,鲁国欲任白起为将退敌,但因其妻是齐国人,鲁国疑心他,吴起为成就自己的功名,就把自己的妻子杀死了,以表明他与齐国没有什么关系。”

我伸出手指,无神的在空中比划着:“然而世间因果循环,报应不爽。白起杀妻求将一朝成名,自此仕途节节高升,然迟暮之年,再无领兵打仗的体力,且将相失和,君臣互疑,邯郸之战时被人诬陷谋反,遂赐死于杜邮。”

一室静谧,忽闻水滴落地的声音,我伸手,只接到一手雪花。仿佛,我讽刺的人毫不在意。

这时赵恒自甬道那头走过来,声音由远及近:“皇妹放心,朕与苏卿永不猜疑。”

我一笑置之,撑着墙壁站起来,理了理鬓边的发丝,手掌抚平衣襟,神情淡然的走到老放中间。

有几个太监过来,脚步混乱的停留在一会,我听到房梁于绸缎摩挲的声音,心下了然。

“可惜这么一张精美的脸啊,皇妹,你知道的,你必须死。”赵恒走到我身边,捻着我下巴阴恻恻的附在我耳边道:“潜藏在大宋境内的杀手组织,朝中那些老顽固,还有幽州那个叛臣,虎视眈眈朕的,是朕的皇位,而他们皆是为你,为你复国!朕再喜欢你,也不能留你活命。”

君心凉薄,也不过如此。

他伸手扶着我踏上身前的木凳,我握着梁下的白绫,心里已经掀不起一丝涟漪。

浮生一梦,死,不过是梦醒了

我朝着苏络青的方向,低低道了一句:“珍重。”

闭上眼,脑中回响着,许多日子以前,苏络青的那句一语成谶:我最怕你轻易说出这些谎言,最后,会报应在自己身上。

如果,我一开始在宁陵殿就未编造,陆薏红是永国公主的谎话,是否,后来的一切都不会发生。

凳子翻倒,呼吸一窒。

景德元年十二月,节大寒,东京落雪十尺,宫中塔楼钟鸣三声,是为大丧。先帝大孝皇帝之嫡公主生于开宝二年隆冬,殁于景德元年大寒,仪丧殓尸时,腹部隆起,怀孕五月余,举国谈论。元孝皇帝仁德,以帝姬丧制,葬于皇陵,随身陪葬,唯休书一纸,印鉴一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