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德二年春分大典,太卜占得吉日,黄家军统帅兼镇国大将军苏络青,迎娶皇帝胞妹,公主昊阳。才子佳人,天作之合,大婚三日,上至太后亲临喜堂,下至南阳县官,皆上京贺喜,玄文二街礼队可谓川流不息。
城西公主府,门庭清冷,巷口叫卖声也格外奚落。
祁孝廉着玄色织锦镶毛长袍,揣着袖兜往外走。老管家踩着破烂的棉鞋,抖着膝盖追上来。
“爷,皇上令您无旨不得出府,老爷跪在宫外求了多日,才得您活路,您可别被人寻了把柄……”
“无妨,叫上门外那两个禁军跟着便好,不过是去将军府贺喜,想来他现在如日中天的气势,加上皇上如今手握朝廷,知我只是去贺喜,也不会为难。”祁孝廉抬脚迈下门前台阶,雪地踩着呲呲作响。
“那奴才去给您拿个手暖,这大雪天的,可冷了。”管家作势转身。
祁孝廉轻声阻止了,走到路中,回头看着平整的雪地那一串浅浅脚印:“不必了,这雪,比她走的那天,小多了。”
管家没再吱声,低声在门外的两禁军旁哈腰说着什么,递上两锭金子。
长公主今日一大早进宫给昊阳公主送嫁,公主府因为被皇上限行,只有一辆马车,祁孝廉又不许管家跑到外面去租马车,只能徒步走在雪地里,往将军府去。
那里门庭若市,隔好远,路中便堵了许多马车,寸步难行。
祁孝廉见此情形时,不由得侥幸自己徒步而来。
从前行在自己身后,阿谀奉承的高官,如今见了,假装不识。他冷眼旁观着从前爱交际送礼的人,还是这些人,一个没少,一个没变,只是奉承的对象换了主角罢了。
官场跌宕起伏,人情冷暖,自己年少时便已经见惯,如今坦然,不过是因为心中早已波澜不惊。
苏哲眼尖的瞧见人群礼箱后,角落里淡然处之的祁孝廉,倒也不敢怠慢,忙上前开出道儿相迎。
“长驸马里面请。”他看着祁孝廉身后的仆从手上,捧着一个方方正正的盒子,正好两掌心大小,于是伸手欲接过来:“多谢驸马前来贺喜,在下给你登记上册。”
祁孝廉望着大门前重重叠叠的木礼箱,扎着大红的绸花,回头摆手:“不必了,一份小礼,亲自送给将军便好。”
苏哲眼神一转,让开道儿摆手作请:“您随在下来。”
祁孝廉在一群细微议论声里,跟着苏哲进了府。
这里年前还是赫赫威名的黄国公府,如今府中张灯结彩,人群嚷嚷,已是闹市一般的存在。或许黄国公建成之初,也是有过这般门庭若市的场面,只是随着前朝,随着皇室对功勋的健忘,对着一代代的猜疑,终于消磨了。
苏哲领着祁孝廉经过乌木走廊,来到前院翻新的院子里,苏络青一身红艳的喜袍,乌帽上别着一根红绸,脸色苍白,眼下憔悴,神情倒是自若。
“如今,苏将军位高权重,又喜得美人,想护的人也陪在身侧,怎的脸色如此不好?”祁孝廉走过去,言语讽刺。
“不过是旧伤未愈。”苏络青淡然道。
“年前祁府被查封入国库,祁某又身无所长,拿的出手的好礼的都没有,只身祝贺,苏将军勿怪。”祁孝廉厄首致歉。
“岂敢,当年弟一介商贾,祁兄尚未嫌扰,以礼相待,多次相邀。如今你又贵为长驸马,你我已是自家人。”苏络青转身亲自斟茶:“一杯清茶,兄长暖暖,过会儿开宴,定陪同畅饮。”
祁孝廉接过茶杯,抿了一口,惋惜道:“不敢当,祁某现今待罪之身,身有禁制,过府已经是违旨,不能逗留。”
“论举言荐善,国策安民,朝堂之中无一人可比兄长,待大理寺澄清嫌疑后,弟定向皇上进言,为您官复原职。”苏络青微颦眉,言辞义正。
“不必,苏将军,我与您不同。先不说我会承你情,其次,你怎知,我没有通敌叛国?”祁孝廉一脸好笑的看着他。
苏络青眯眼,脸色紧绷:“这是什么意思?”
祁孝廉起身,姿态惬意:“你以为至道十一年我在雁门关被萧太后擒住,怎么安然脱身的?你以为去年陛下御驾亲征为何输的如此惨烈?年底幽州守军王家军又是如何视若破竹一路逼近澶州,几乎灭国?“
他说道此时,仍然一副淡然,将一番买国通敌之事,说的风轻云淡。
苏络青的脸色已经不大好,铁青着脸站起来,字字铿锵威胁:“果真是你!你可知自己在做什么?你年年拿出私库赈灾,百姓为你铸像尊崇;上谒沿海渔民减赋税,提拔寒门弟子,枉我以为你人如其名,孝悌廉明!”
祁孝廉一脸无谓。
“十万边境百姓做错了什么?你害他们家破人亡!十五万同胞将士哪里得罪了你?让他们异地裹尸不得还!”苏络青额角青筋暴起,袖下拳头握紫。
苏哲已经从举起袖口,里面的机弩朝着祁孝廉。
“为什么?”祁孝廉重复道,而后抬起头,坚毅的脸上,清明的眼里,噙着泪:“为了那个只身将我从雁门关救回来的女子,为了我心尖尖上的女子,为了值得我拿江山为聘的女子……”
“什么私库赈灾,那都是她出的银子;什么渔民减负税,不过是希望她珠宝铺子货源不涨价;我提拔的所有寒门子弟,皆是她从前的同窗。”他扬唇冷笑起来,指着苏络青道:“难道你就没有疑惑过她算术的天分?她对朝政的通晓和透彻?还有祁家毫无底线的维护?你心里一直都打着颤吧,万一……错了。”
苏络青墨眉紧皱,眸色变暗,喉结动了动:“你今日,是来诛心?“
祁孝廉从仆人手中接过木盒,放在桌旁,抚摸着盒上的花纹,叹气道:”一切皆因此。”
“虽然苏将军能在妻子丧期另娶新欢,也能不为其设灵位,一封休书撇清关系。”他松开手,将木盒推到苏络青面前:“但是苏夫人落在祁某处的遗物,不敢私藏。”
说完,祁孝廉拱手,一脸郑重道:“这是世界最贵重的礼物,我想你一定喜欢。”
仆人跟着祁孝廉离开,苏哲看着脸色愈发青紫的苏络青,犹豫一番,还是跟上前,送走客人。
将军府外,仆人跟着祁孝廉走出好远,才担忧道:“爷对苏将军坦白罪责,也不怕他将您就地正法吗,难道您就是过来认罪的吗?”
祁孝廉回首遥望将军府前的迎亲队伍,讳莫如深:“我今日只是一根稻草,能不能压倒他,只能看他自己骗自己多深。”
将军府前院,苏络青盯了会儿,伸手摸到木盒边缘,心里有丝紧张与好奇。
木盒开了条缝,一抹红印进眼底,眼疾手快的关上木盒。
呼吸急促,心悬到喉结,他忽然记起曾经她也送过这样的木盒,到御林军营地,到柳府。她那般恩怨分明,性子决绝,联想到殓官回禀身怀六甲,他慌了。
而后自嘲的大笑起来,胸腔闷哼,到底是自己有愧,良心不安……
“依依,我终究先是苏家族长,而后才是你的夫君。夫君不能弃你,而苏家族长只能选择救她抛出你,不过是因为她是□□皇帝唯一的血脉。当年苏家出现叛徒联合赵赵光义夺位后,苏家誓要复国,苏家五百族人……不能枉死。”
他对着木盒喃喃低语,颤抖着手掀开盒盖,只见一块血红色的玉佩躺在锦盒中,先是才松了口气。
而后盯着盒中血玉,眼皮忽然抽搐,呼吸凝滞,气血翻涌,一口黑血从喉间涌出,落在桌面。
他无力的撑在桌面,死死盯着盒中的凤玉,眼眸死灰。
苏哲送走客人,从院外进来时,只见苏络青口吐乌血倒在地上,而桌子上又开着祁孝廉送来的盒子,联想到祁孝廉方才的一番认罪,警惕的以为是有毒,迅速扶起苏络青。
他手中紧握着血玉,神识模糊。
苏哲以为玉佩有毒,欲从他手中扒拉下来,却丝毫掰不动。
苏络青嘴角淌着血,声音颤抖,虚弱的重复着:“错了……错了……”
次日,新驸马成亲吉日旧伤复发,迁往南方调养之事传遍京城,昊阳公主不得已与苏络青堂兄代为拜堂,因苏将军平定西夏入侵,在百姓中还是机为尊崇,所以坊间传言也只是带着惋惜流传。
祁孝廉听到消息时,正在书房整理书籍,闻后,让管家备了酒,走到后院廊外,对着西方扬了扬酒瓶,一饮而尽:“瀛儿,害死你的人,我一个都不会放过!”
当年罄予王见她执意要嫁进苏家,送她凤玉就是希望苏络青能认出她的身份,戴罪立功。
没想到……
他松手将酒瓶摔在地上,碎片砸进雪地里。
这时传来一阵呜咽的哭声,祁孝廉颦眉循着声音走到后门。
只见一女子披麻戴孝,在后门的角落焚烧着冥纸。
“璎珈?”
女子转身,正是梨花带雨的璎珈,衣襟已经被泪水浸湿,脸上还有几道浅浅的伤痕。
“你不是带杨掌柜去幽州了吗?”祁孝廉蹲在地上,打量着她手上的伤口:“怎么受伤了?”
璎珈抹着眼泪,哽咽道:“奴婢带着杨掌柜去幽州找王爷求助的路上,遇到沙匪,祁府的家丁都被杀了,杨掌柜也……”
她顿了顿,哭的越发厉害:“奴婢一个人好不容易找到一支商队求助,谁知他们说……小姐,已经,已经被……”
祁孝廉拍拍她的肩,安慰道:“难为你了,你为她做的一切,她都明白。”
璎珈一顿,抹了把眼泪,点点头。
“奴婢也只能趁着长公主这几天入宫陪嫁,在这给小姐烧些纸钱。”她怯怯道。
祁孝廉皱眉,拉着她站起来:“你今后无需再伺候人,专司书房的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