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我睡了很久很久。
久到在梦里四肢都感到酸楚,久到呼吸都变得若有似无,久到……仿佛一切都是梦。
我分不清白天还是黑夜,也记不得今夕何夕。
只是肚子饿了,敲击着床头的碗具,就会有一个女人过来喂食,都是清粥菜汤,饭后有一盏粗茶清口。
至于为何觉得她是女子,大概是第一天醒来时,握过她的手,当时寻思这地府的魂使竟是女子,感受到她掌心的温热才知,我,没死。
而肚子里的小家伙,也时常揣着我的肚皮,不知该喜该忧。
到了第三天,我终于知道,她是哑巴了。
因为我夜里脚抽筋时,她听到动静过来给我压腿,还在我手心写字安抚我。
那晚,我知道了她的名字,明潭。
后来我才知道,我身在深山峻岭之中,整个山头乃至方圆百里只有我们俩。那一刻,大抵是牢中困顿久了,觉得这周围环抱的不是山,而是安全。
过了大概一个多月吧,夜里,来了客人。
我认得他的声音,所以没有紧张,坐在屋里的桌边,凭着手感拾掇着明潭采回来的茶叶。
“主子安好?”他甩了甩衣袍,上面有股晨露的味道。
“连夜赶来,幸苦了。”我娴熟的摸到桌上的茶壶,倒了半杯茶水递给他。
他接过茶水,一饮而尽,没有说话。
我看着他的方向,迟疑道:“你是谁?”
他显然没料到我会这么问,轻笑了几声:“我与主子少时偶遇与护国寺山下,您忘了?”
“呵呵,这世上,舍命救我的,就那么几个,你,倘若真的是赵恒的走狗;又自幼贫苦步步高升上去的,怎么会堵上大好前途,救下我?”我摩挲着一把茶叶,挑着嫩的放在一旁茶盘。
元肃忽然起身,咚的跪在我身边,言辞郑重:“属下原名王元肃,总兵府总管第三子,至道五年奉命前来京城,混进御林军,伺机刺杀赵光义。”
“我见过你父亲,还好你长得不像他。”我也郑重道。
元肃闷声笑了笑,一阵手风从我脸上带过,惋惜道:“总兵大人已经在全力寻找陆神医,他派人传话,问问主子的意思,您是愿意呆在这无人烟的地方养伤,还是回总兵府……陪陪老爷子,他年纪大了,自您母后去世后,念叨最多的就数主子您了。”
我扶着桌边,站了起来,元肃退了几步让开道,我走出门外,垂头听着脚下雪地的哧哧声,听着近边的麻雀叽叽喳喳,感受着凌烈的山风。
“我若长居山中也未尝不可,日日清茶淡粥,以采摘为乐,是我从前奔波走商南北时的愿景,至此,什么国恨家仇,薄情寡义皆放下;我若出山,夜夜权谋,以杀戮争权为乐,却是我被禁锢在牢中时的日思夜想,至此,背叛者,行刑者,负我者教他们何谓,哀毁骨立。”
“主子?”
“一觉睡西天,乾坤梦里缠。只身眠净土,参透世间难。”我捂着眼睛,声线颤抖:“死里逃生的我,怎能放过那些使我梦魇之人?”
“这几日大雪封山,属下明日下山准备。老总兵知道了,会很高兴。”元肃略带喜悦。
“我很疑惑,你是王家人,确实有救我的动机,可你是如何救我的?”
“救您的,不是我,即便有通天的本事,也不可能在皇上眼皮子底下动手。”他叹气道。
“”
“是太上皇。”
“那个变态老头呵呵,怎么会是他,他曾经亲手推我掉湖里,意图淹死我。”我有些惊异。
“当日皇上在一旁监刑时,见你吊上房梁片刻后,已没有生机便与苏将军离开了。属下迅速将您放下来,太上皇为您疏通脉络气血。他常年以掐死人为乐,对于窒息致死比任何人都清楚。之后属下将您放进郭家马队的箱子里,送出京城。”元肃顿了顿,反问道:“公主觉得,太上皇为何疯。”
“自然是遍寻不到母后,懊恼她背叛与负心,气极而疯。所以当年他发现母后失踪,才将怒气撒在我身上,想让母后后悔。”
“属下潜伏宫中多年,替赵恒暗地铲除诸多赵光义的心腹太监,得到的答案,却不同。”他顿了顿,低声道:“气愤王皇后,这只是其一。公主自出生起,便在太宗身边长大。太宗皇帝去后,几乎所有的亲族子女皆被害,唯有公主还长在他身边,承欢膝下。甚至当今皇帝,乃至赵光义最宠爱的南阳,都不及您陪在在赵光义身边的时间。”
“那只是他想讨好母后罢了。”
“可他恰恰就是在推你入水后——发疯的。太上皇这些年一直在找寻的并不是你母后,而是你……”
山中清冷,一阵北风呼啸而过,带着零零散散的霰雪飘进我掌心,冰凉刺骨。
“替我谢谢他,我接受他的道歉了。”
元肃忽然噤声,连呼吸声也微弱起来,许久,才凉凉道:“主子,太上皇于前日,已经去了。太后亲自带人,秘密葬进皇陵。”
我深吸了口气,胸腔中的温热暖化这这口山风,脑海中浮现了在皇宫,慎刑司的牢房里,无数个孤寂清冷的夜里,悄悄进牢房角落看我的人影,以及某天半夜子时,被若有似无又重复的的呓语惊醒的时候,他难得的清醒。
“瀛儿,你回想,以前你母后,当真就过的快乐吗?呵呵,瀛儿,你母后怀你时好端端的,怎么早产?而我杀了赵匡胤的所有子女,却唯独留下你,真的只是因为你是蝉儿的女儿?傻孩子,你是我的,是我的掌上明珠,是我的公主……”
我从回忆中回神,无神的眼睛环视四周的黑暗,喃喃道:
“假死的时候,风光无限;真的死了,反而清冷孤寂收场。罢了,这便是他弑兄占嫂的报应罢。”
元肃已经离开三天了。
我每日早早起来,日渐沉重的身子,让我即困又难以入眠。
我讨厌自己躺在床上睡不着的时候,因为失明,所以脑海中总是浮现一些不想见到的人,或者事。
我讨厌发呆,讨厌一切放空脑袋的时候。
潭明每日替我梳洗做饭后,就上山去采野菜。
我熟练的从米缸里舀了糟糠,转到屋后的草坪喂鸡。她养的都是母鸡,有十三只,现在是开春时节,每日能产三四个蛋,她每次都给我做成蛋羹,说是将来孩子生出来聪慧。
每每此时,我都一笑置之,这个孩子,我没打算生下来。
今日潭明出去的很早,到了中午还未回来。
我坐在午后的树下,吹着浅浅暖和的山风,感受着冰雪消融的雾气。
忽然身前好像站了一个人,离我大概三步之遥。
我之所以能感受到,是因为习惯了黑暗,也习惯了一个人。前一刻山风是直扑我的脸颊,可是现在好像面前忽然一睹墙,挡住了风,所以我推断有人。
“潭明吗?你今日回来的晚一些,是野菜难找了吗?”我仰着头,望着一片黑暗问道。
往常一般的没有回答,只是在我身侧坐下,戴着毛皮护手的手掌托过我的手,套上一只毛茸茸的手套。
我惊喜到:“什么时候狩猎了,是这皮子手套是昨晚做的吗?”
一片清冷,在我掌心写下:地上湿冷。
而后扶着我起来。
大概是月份大了,身子格外的笨重,不过好在身旁人力气很大。我忽然僵在原地,捂着圆滚滚的肚子吃痛一声。
“她”也很着急,伸手查看我的肚子,就在那一刻,肚子里的孩子又踢了我一脚。
我安抚道:“没事,八个多月了,胎动很正常,这么久来一直平平静静的,我还以为这孩子早就死了。”
我熟门熟路的拐回屋里,闻到鸡汤的香味:“怎么你宰了鸡吗?”
没有回答,我坐在桌边,闻着香滋滋的鸡汤,问道:“你愿意跟我去幽州吗?这几个月来,你照顾我很好。下山后,我需要引产休息一段时间,熟人照顾会比较安心。”
“为什么?”掌心写道。
“山野虽好,却不是我现在想要的生活。况且,我还有帐未算清。放心,我会让你过得更好。”
“为什么引产?”“她”写道。
我垂下眼帘,淡淡的笑了笑:“从前我希望自己有个孩子,是因为觉得那时的幸福圆满之差一个孩子,可如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