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卿堂位于内城东北角,乃在东吉门北侧,靠近主殿太常。
堂内置五十四间,原本乃是招纳西齐客卿的地界,可自从茁阳君大兴土木建造茁阳宫歌舞升平后,便再无招揽客卿,此时的客卿堂寂静无声,顺着一层有个最大的单间,入内,檐梁四周有奇异的茶香不断蔓延萦绕,那味道甚是独特,区别于大多数名茶。
苏西保煮茶坐定,抬首望向与其面对面席地而坐的少女,笑道:“让姑娘见笑了,我知道姑娘不饮酒,于是决定煮些茶水,以茶代酒,可西齐实在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好茶,思来想去,只得用特有的麦茶来招待。”
少女闻着味道,摇头道:“这茶我有喝过,与其他名茶相比,味道各有千秋,虽是普通,可却丝毫不落下风。”
“红夜姑娘曾有来过西齐?”
苏西保惊讶地瞪大了眼,这麦茶虽是西齐特产,但熬制的麦穗容易受潮,所以几乎没有任何一个国家会直接购买回去,而起初选择自己种小麦来熬制麦茶的他国,却始终没能煮出这股独特的味道,因为西齐地理位置奇特,所产出的小麦本身便有异香,美其名曰西齐异香麦。
移栽他国,异香麦便不能生长,于是其他国家也就放弃引进,所以大多数人想要喝西齐麦茶,就得亲自来一趟。
“我门派之中,有位长老乃是西齐苏岭人士,他有煮过这样的茶。”
“姑娘的门派原来在西齐!”苏西保一怔,再次惊呼。
红夜秀美微蹙道:“门派不在西齐境内。”
“姑娘莫要欲盖弥彰了,这是不可能的,异香麦,非西齐而不可栽得。”苏西保以为少女不小心说漏了嘴,此刻乃是弥补过错,不由笑道。
少女亦是摇头:“信与不信,由你,总之长老种得出来。”
轻轻饮了一口,红夜眯眼回味:“味道虽然有些不同,可八九不离十。”
那长老,自然是五长老温不乐,那送茶人,定然是温轲。
麦茶夏日定要放凉且饮为佳,秋高气爽,不宜放凉,苏西保煮茶后隔杯经冷水浸泡,于是麦茶温热,恰到好处,下肚后余暖回温更显韵味。
不该再去想他。
红夜一怔,微微闭眼,带着丝询问的语气道:“若是苏将军的父亲被人所杀,该如何处理仇人。”
苏西保完全没有想到少女会问这样的问题,当下一时乱了阵脚,憋了半天,仓促道:“家人惨遭杀害,作为后辈,定然要全力为之报仇,此乃是血海深仇,此仇不报非君子。”
一日为师,终生为父。
“如何报?”
“以血为祭,叫他人头落地!”
内城城墙连绵数百丈,御前军十步一卒持矛站定,铁甲森森,城外有马车盈盈驶来,二十骑前拥后簇,车内三人一言不发。
温轲以指轻扣车厢侧壁,呼吸微浅,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从小到大,他温轲一向都是为师父马首是瞻,师父的话便是天下的道理,说一不二,指东而不往西,温不乐曾告诫温轲,天下原本纷乱武学极多,但为何八屠山最终为遗世独立之姿,其中的缘由,该在剑道上好生琢磨。
剑道乃是武道的一个分支,可最终却由八屠山承载,促之大统。
所以温不乐希望温轲出世后弃武求剑,暂存下乌潭十六载所得武学,以武道根基习剑,所以出山后,少年才会一直把往八屠山趁手兵器挂在嘴边,为得便是完成师父温不乐的遗愿。
可温不乐虽然了解自己的徒弟,可却不了解这个年纪的血气方刚,执迷不悟,抛除武道鬼才的称呼,温轲乃是一腔热血的年少儿郎,想叫他如此果断地抛除修了十六载的武学,何等的困难?
正如兆城面点老人儿暗中所言,温轲戾气过重,终会吃点苦头,这戾气二字可放小去说,也可扩大而言,此间的意思虽然落差极大,万百变不离其宗,根基在那儿,无话可说。
温轲出世后到今所做的一切,都恰恰证明了他把师父的一些话渐渐放下了,十把灿鸿糙剑只是一个幌子,温不乐当初铸剑的缘由并非把这十把剑作为温轲出世的佩剑,可温轲如今却以此为由,落足西齐悠哉悠哉。
执意前往八屠山,可当下却步步偏离轨迹,计划的线路都已经偏到青州去也,由此见得少年心中所想。
饶是温轲,此刻心中亦是纠结,他心虚于为遵从师父的告诫,又惦念着一人。
“到了,公子莫要敲叩了,需得抱琴。”车身停歇,楚绪钰打破了许久的沉默。
少年闻言回神,停下手头的小动作,略微有些尴尬地点点头。
师父请莫要怪我,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扬名于世,振乌潭霸业,这份心我自不会改变,您在天之灵且好生看着!
温轲将斗笠挂在胸前,负琴在背,此番举动让青鱼不由皱眉道:“公子入皇宫还要带着斗笠?”
“自出世之后,这斗笠我从未离过身。”温轲如是说道。
青鸟有回言之心,可深知少年身手了得,怕是在这西齐帝都,御前军眼皮底下取她二人性命也好似探囊取物,当下不敢继续抵触,只得任由那少年挂笠负琴而走。
楚绪钰走在温轲身前,微侧螓首,柔声道:“卢师兄应该没有大碍吧?”
温轲报以冷笑,亦是轻声言语道:“在我面前就别假惺惺了,你若真是关心他,方才他重伤之时早就以内力探试,你又岂会不知,我想楚姑娘该是巴不得那蓝衣死得惨些,自后再祸水东引,嗯?”
“公子想多了。”轻纱遮面,少女回正视线。
内城不得再以车行,众人下车步行,御前军骑兵落马,为首的军士见内城东吉门下一色绿袍,乃抱拳高声道:“天香楼楚姑娘护送到位,有劳各位公公了!”
前有硕大的金色蟠伞缓缓举来,温轲颔首压眉,抬瞳望去,见那连一席华袍都压不住浑身肥肉的中年男子,当下正在伞下踱步,步履蹒跚,身形随着那支巨大的蟠伞上上下下,满脸赘肉此起彼伏。
男子身后有官宦紧随,甚至一人弓腰托盘,上盛佳果满满,随步供奉!
“哈…哈,楚姑娘!”胖子奔至人前,更显姿态丑陋,只见他一双小眼始终离不开楚绪钰的身子。
“小女子楚绪钰,拜见茁阳君。”
很难想像,此般情景便是温轲都不由侧目,这楚绪钰竟然面无一丝不悦之态,少年暗暗心惊,心想这少女的心境果真了得,如此都能不动声色,可见城府极深。
看来,这女子不仅仅是单纯的花架子。
温轲瞥了楚绪钰一眼,随她微微屈腰作揖,再抬眼,目光凝在茁阳君身上,心道:今日一见,这茁阳君当真如老黄头儿所说,不配为一国之君。
思之所向,言之所及,茁阳君忽然语气掉转,眯眼道:“朕乃是一国之君,楚姑娘以轻纱遮面,也太不把朕放在眼里了吧?”
“小女子不敢。”
楚绪钰面色不变,可柳眉却是微蹙与一瞬,正寻思着该不该揭下面纱,此时青鱼却站出来道:“君上,我家小姐敬遵师命,阁外素来不以面貌示人,这是门派定的规矩,若是坏了规矩,小姐是要受到处罚的,还望君上莫要为难。”
“原来是这样啊,好好好,此次请楚姑娘来,便是设宴招待,听闻姑娘仙乐醉人耳,多次邀请不得之,今日定要好生听上一次,方此生无憾。”茁阳君立刻换上笑脸,拍掌道。
楚绪钰松了口气,再次以礼道:“谢过君上。”
温轲咋舌,这便信了?
那茁阳君转身之时,温轲抬眼望去,抽到一抹无可言明的阴郁,那种气息绝对不是一个傻子似的君王所能拥有的。
“看来没有这么简单呢,还是再观察观察吧。”
少年直起腰杆,心中冷笑。
另一头的客卿堂内,有内官轻叩房门,恭声道:“苏将军,君上有请。”
苏西保放下茶杯,对少女饱含歉意地笑了笑,起身开门:“何事?”
“君上今日宴请安身天香楼的妙音坊楚姑娘,于茁阳宫内摆下大宴,内外三层,请了好些官员,希望小将军赴约。”那绿袍内官如是说道。
闻之茁阳君一日不见再次设宴歌舞,苏西保不由叹了口气,但面上却是没有半点厌恶之感,反而对着内官作揖道:“有劳公公了,苏西保定然赴约。”
“今后,我便在帝都住下了,住这客卿堂?”内官走后,苏西保发现黑衣少女早就饮起了还未过凉的麦茶,轻吹滚烫茶面。
青年立刻走上前去,想要夺下少女手中瓷杯,却被看似轻柔地一绕,没能触及一丝一毫,苏西保弱弱缩手,尴尬道:“在下没想怎样,只是想替姑娘换杯温茶,这麦茶滚烫难以入口。”
“无妨,将军只要回答。”红夜好像很喜欢这滚烫的麦茶,吹了片刻,缓缓饮下,吐气如兰。
青年将军重新坐回对面,双手放于膝上:“姑娘不被茁阳君所知,所以内城住不了,苏某已在城外天香楼对面买下一楼,姑娘可放心居住。”
“太过繁华了,我不喜喧闹,”少女抬首,伸出一根白皙如玉的纤指从嘴角划过,捋去点滴水迹,“这里挺好,我在这里。”
“好。”
不知为何,少女总是能让苏西保倾尽全力去满足各种条件。
这一日。
西齐茁阳君设宴揽员歌舞,苏家长子覆甲携剑入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