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攸之还没找到时机出手,另一个人抢先蠢蠢欲动起来。
刘彧眼中的那个傻乎乎的弟弟刘休范,一般人看来也是无毒无公害的,毕竟像那种性格木讷、吐词不清的人,无论身份贵贱,都很难引起旁人的注意,社会舆论对刘休范的评价也很差。
所谓傻人有傻福,刘休范凭借自身过硬的傻愣本事,终于在刘彧的屠刀下幸存。
但刘休范却又不是真的没有一点脑子,他发现此时的刘宋王朝,许多传统意义上的豪门子弟和有才干的皇室贵胄,都已死掉了,朝廷不得不找来刘道怜的孙子刘秉那种庸才来充当皇室门面,寒门出身的官员主持朝政,刘彧昔日的亲信侍从掌握大权,这算是一个什么样的格局?自己好歹也是堂堂皇叔,而且是亲皇叔,地位之尊贵,当朝无人能比,怎么着也应该出任宰相。
然而智商是硬伤,刘休范声名在外,朝野上下没人把他放在眼里,朝廷有那么多空座位,当权派也从未考虑过刘休范的位置。
这让刘休范极为愤怒——对权力的渴望当真连傻子都不能置身事外。
典签许公舆是刘休范的智囊,发觉主子有了野心,便劝他礼贤下士,大量结交英雄豪杰,先把人员壮大,然后大量制造武器,为将来起事做准备。
刘休范因为皇家身份,做这些事比沈攸之的效率还要高很多。
沈攸之离开郢州后,郢州督导官一职便出了缺,4岁的晋熙王刘燮走马上任。当然他不是独立到职,建康方面同时派出了亲信人员、禁宫侍从长王奂担任秘书长、兼总部行政官,配备雄厚的军事物资和兵力,镇守夏口。王奂是王景文的侄子。
夏口还在寻阳上游,王奂担心刘燮被刘休范强行羁留,于是带着小长官一同绕过寻阳,沿小道前去。
刘休范接到报告后,大怒若狂,虽然自己的阴谋已不是什么秘密,但当被人当众戳穿,还是感觉很不爽,于是听从许公舆的建议,上疏朝廷要求整修城池,背地里却把很多筑城用的木板储藏起来。
473年的刘宋王朝勉强维持了和平的局面,但远不足以恢复往日的繁荣,加上内外战争、官场腐败等各种问题的叠加,完全可以用千疮百孔来形容,进入474年,终于彻底崩溃。
474年5月12日,桂阳王、江州督导官刘休范,正式起兵反抗朝廷,大肆掠夺民间船只,调查各军各队所需要的数量,发给他们木板,依照规格装配,几天时间便宣告完成。
5月16日,刘休范亲自率步兵二万人、骑兵五百人,从寻阳出发,昼夜不停地向建康推进,半道上写信给朝廷的当权官员,宣称杨运长和王道隆蛊惑先帝,以致建安王(刘休仁)和巴陵王(刘休若)二位亲王无罪被杀,此次起兵便是要诛杀这两个混蛋,以告慰天上的冤魂。
历来政变都打着类似的旗号,没人真的关心旗号上写的什么,因为大家很清楚,矛盾的焦点本在权力的归属上面。
5月20日,大雷驻军司令乘快船东下,向建康报告这项紧急军情,朝廷大为惶恐,军事总监褚渊、征北将军张永、中央禁军总监刘勉、政府副行政长官刘秉、骁骑将军阮佃夫、右军将军王道隆、立法院立法官孙千龄、员外散骑侍从官杨运长等一批权贵们,在立法院紧急集会,商讨对策。
袁粲因为为母守孝,哭得太厉害而伤了身体,未能及时参与这项集会。
然而这些人多数都是政客,军事行动并不擅长,只有张永和刘勉在战场的经验还算丰富,但一时也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
在此危急时刻,萧道成挺身而出,分析说:“以前凡是长江上游发动的叛变,都因行动迟缓而招来失败,刘休范一定会记取前人的教训,率轻装部队急流东下,给我们一个措手不及。所以最好的应变策略是不派军出征,因为只要一支军队被击败,军心就会沮丧,对我们极为不利。我们应主守新亭,坚守宫城、东府、石头,坐等贼寇攻击。
他们一支孤军,千里而来,粮秣供应无以为继,求战不得,自然瓦解。
我愿驻防新亭,首先抵挡叛军的前锋,张永驻防白下,刘勉驻防宣阳门,同时指挥各军应敌,其余尊贵官员请安坐金銮殿中,不要争着出来,我一定可以击破贼寇!”也不等大家给出肯定答复,径自拿出笔墨,写下记录,然后分给大家签注。
孙千龄因为秘密与刘休范联络,当然不想刘休范中了萧道成的圈套,所以坚决表示反对,说道:“以我之见,应该依照过去的办法,派军据守梁山……”
萧道成黑着脸打断他的话,说:“贼寇已经逼近梁山,我们此刻派军怎么能到达?新亭是必争之地,我正要一死以报国家,平常我可以委曲求全,听从你的意见,但今天事关国家存亡,绝对不行!”
孙千龄无言以对,最终全票通过了萧道成的决定。
萧道成抵达新亭后,赶紧整修防御工事,还没完全修好,刘休范的前锋已到达新林,将士们大为恐慌,萧道成脱掉铠甲,在军营呼呼大睡,以此安定军心,次日5月22日一早,从容不迫地拿着白虎幡登上西城,派宁朔将军高道庆、羽林禁军指挥官陈显达、员外散骑侍从官王敬则,率舰队迎战,力挫寻阳军的第一波攻势。
高、陈、王这三人都是萧道成的亲信,也是得力助手。
刘休范不久在新林登岸,沿陆路向建康挺进,部将丁文豪建议刘休范亲自攻击宫城,定能提高战士们的积极性,有望一战定乾坤,但刘休范不接受,另派其他将领攻击宫城,他自己则拼力攻打萧道成在新亭的营垒。
寻阳军源源不断地涌到新亭,朝廷军队渐难支持,萧道成虽竭力鼓励士气,但效果甚微,崩溃就在眼前。
这时两个人的出现,为朝廷军队解了围,也让萧道成松了好大一口气。
当时刘休范身穿白色便服,坐着两人抬的轻便小轿,在新亭南面的临沧观坐镇,仅带了卫士数十人。建康方面的骑兵指挥官黄回、南越兵团指挥官张敬儿发现了这一难得的机会,商议打算向刘休范诈降,然后从发动偷袭。
行动前,黄回对张敬儿说:“我曾立有誓言,绝不杀亲王,若是一切顺利,你来夺取刘休范的性命。”
张敬儿拍拍胸脯保证,然后把这项计划报告给了萧道成。
萧道成不敢奢望那种惊天逆转,但拼拼运气也是好的,于是向张敬儿许诺说:“你如果能成功,就把本州赏赐给你。”
实际上他并没有想到张敬儿真的能成功,所以敢放下如此豪言,只因他料定最后肯定不必兑现。
但张敬儿受此鼓励,心情十分激动,打定主意这次行动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新亭危在旦夕,所以当黄回和张敬儿逃出城外,然后抛下武器大喊投降的时候,刘休范表示毫不怀疑,立即把他们叫到轿旁询问建康当局的内情。
黄回声称萧道成有心归降,但不敢确定对方是否接纳,所以先派两个使者来探探路,刘休范信以为真,非常爽快地把两个儿子送给萧道成作为人质,以表达诚意,而当这两个儿子到达新亭营垒,萧道成也非常爽快地把他们斩首。
当然萧道成并没有公布消息,刘休范并不知道俩儿子的下场,仍然推心置腹地对待两名新朋友。
刘休范的亲信极力劝阻,说黄回和张敬儿不可信,更不要说带着他们形影不离了,刘休范却拒不理会,脑子里已经开始想象萧道成迎接自己入住宫城的场面了,每天带着新朋友大量饮酒庆祝即将到来的胜利,连侍卫人员都跟着懈怠起来。
黄回眼见时机成熟,向张敬儿使个眼色,张敬儿立刻抽出刘休范的防身佩刀,干净利落地砍下他的人头。
侍卫人员见此巨变,竟然不管不顾地四散而逃,黄回和张敬儿轻易便逃了出去。
萧道成见到刘休范的人头,瞬间笑开了花,派部属陈灵宝把人头送去宫城,以安定民心。
陈灵宝在中途遇到了刘休范的军队,一时情急,不小心把刘休范的人头丢到路边的水沟里,也来不及下马搜寻,匆忙赶往宫城宣扬好消息,大呼乱事已平。
可是没有刘休范的人头,大家对这个充满传的捷报都不敢相信,而刘休范的将士多数也不知道主帅的生死,将领杜黑骡甚至根本不信此事,对新亭攻击,反倒越来越猛烈。
萧道成和杜黑骡对峙多日,新亭军虽然处在弱势,但因知道敌人的主帅已死,所以对这场战争充满信心,意志异常顽强,寻阳军迟迟不能取得突破。
这时叛军的另一个将领丁文豪,在皂荚桥倒是取得大胜,一直挺进到朱雀桥,杜黑骡于是放弃新亭北上,到朱雀桥与丁文豪会师。
王道隆正率羽林禁卫军的精锐驻防朱雀门内,看到形势危险,急忙调来驻守石头的刘勉火速增援。
刘勉看到敌人的声势,瞬间心凉了一半,认为应当毁掉桥梁,阻止叛军继续前进,先防守一招,王道隆大发雷霆,叫道:“贼寇临头,应该迎头痛击,怎么可以示弱!”
刘勉仍然坚持不应仓促应战,王道隆不断催促,刘勉无奈只好过桥南下,当天便死在战场上,杜黑骡乘胜渡过秦淮河,直逼宫城,半路上又把败退的王道隆斩杀。王景文的另一个侄子、禁宫侍从长王蕴,身负重伤,倒在御水河边,幸亏有人扶起他逃走,才保得一命。
败讯接连传开,张永和沈怀明也不能支撑,先后逃回宫中,混乱中传言新亭也已陷落,太后王贞风握着小皇帝的手,声泪俱下地哭诉:“天下已经丢了,我们终于失败。”
5月24日,褚渊的弟弟、抚军将军府秘书长褚澄,打开东府大门,迎接寻阳军。
此时刘休范的死讯基本坐实,寻阳方面准备拥戴安成王刘准,占领东府后,宣称刘休范有令:“安成王本是我的儿子,不可侵犯!”
刘准虽然名义上是刘彧的儿子,但其实是刘休范的妃子生下的。
褚澄带着杜黑骡一直推进到杜姥它,立法院立法官孙千龄私开皇宫的承明门,出来投降,宫廷和朝廷瞬间乱成一团,仿佛世界末日近在眼前,王贞风和太妃陈妙登组织把宫里的所有金银财宝全都搜刮出来,用作赏赐,但军民皆已丧失斗志,根本无济于事。
实际上随着刘准的上位,刘休范的死亡被越来越多的人知道,寻阳军大受打击,渐渐没了之前的活力,许公舆为了挽回局面,宣称刘休范正在新亭主持大事,让大家不要胡思乱想,只管尽力杀贼,大把赏赐是少不了的。
官民们一时不能分辨真假,争先恐后奔往新亭确认消息,稀里糊涂地把萧道成的大营当成了刘休范的大营,纷纷呈递书信示好,前后多达上千人。
萧道成大为恼怒,把书信全都烧毁,然后登上北门城楼,对城上的人大喊:“刘休范父子,昨天都被诛杀,尸体就抛在劳山南冈,我是平南将军萧道成,各位不妨看个仔细,书信已经烧掉,不用担心。”
城外的人才不担心,那些都是随波逐流之辈,寻阳夺权后就依附寻阳,寻阳失利就重新向建康效忠,丝毫不必担心富贵。
萧道成则不一样,如果建康皇宫沦陷,刘休范虽死,大势也无法挽回,所以他不具担心,简直是忧心如焚。
决战的时刻到底还是来了。
此时的局面大致是以杜黑骡、丁文豪为首的寻阳叛军舍弃新亭的建康军,而直接围攻皇宫,只要进展顺利,一战就可决定胜负,而新亭的萧道成虽然不负众望,保住了新亭城池,但却不足以让建康当局有丝毫欢喜可言。
当真是到了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候,萧道成确信这是他此生面临的最大危机,同时也是最大的机会,因为只要能保住宫城,从此在刘宋国内,再也无人能挑战其权威。
这时候也不需要什么战术计策了,因为时间不允许,就剩一个字——干。
陈显达、张敬儿、任农夫、周盘龙这四个猛将,同时出动,率军从石头渡过秦淮河,从承明门入宫,保卫宫廷和朝廷机构,年过半百的袁粲对各位将领慷慨陈词:“现在贼寇已经逼到面前,而人心离散,存亡荣辱在此一搏,我受先帝托孤,若不能安定国家,只有跟各位同为国家效死!”言罢穿上铠甲,跨上战马,领先冲出南掖门。
陈显达也率军跟随,与寻阳军展开激战,虽然被流箭射中一只眼睛,但终于大破杜黑骡,张敬儿又在宣阳门外大败丁文豪,两处合并一处,又是一番惨烈的交锋,最终将杜黑骡和丁文豪斩杀,接着夺回东府,取得完美的胜利。
先是失去首领,现在又丢了大将,寻阳方面的余党没了指望,全都俯首受降。
萧道成的心情已不能用简单的高兴、兴奋来形容了,激动到深身颤抖不止,带着大军高唱凯歌,非常隆重地返回建康城。城中百姓夹道欢呼,互相传说:“保全国家的,就是这位将军!”
6月1日,萧道成升任中央禁军总监、南兖州督导官,但仍留在京师负责卫戍,与中央政府最高行政长官袁粲、右副行政长官褚渊、左副行政长官刘秉,轮流进宫值班,裁决政事,时称四贵。这四个人里面,刘秉根本就是凑数的,为了照顾皇家的脸面,真正大权掌握在萧道成、褚渊和袁粲手里,而褚渊唯萧道成马首是瞻,袁粲孤木难成林,刘宋王朝正式落入兰陵萧氏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