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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火车站乘1路公交,沿着漫长的交通路行驶了约莫半个多小时,在一个叫棉花仓库站的地方,他们下了车。穿过一段弯曲泥泞的街巷,在一大片菠菜、荠菜田地的边上,就是这次长途跋涉的终点,房东张老大家到了。</p>
发达地区连种菜方式都不一样,罗永福看见几个菜农正拖着长长的塑料软管,用高压喷射的方式,从远处的化粪池里吸取粪水,浇灌着周围的一大片菜地。尽管四下里弥散着让人恶心的臭味,罗永福还是觉得很新奇,就像看到了新大陆。眼前的一切都是新兴事物,大有刘姥姥进大观园的视觉冲击。</p>
这是一栋上下两层、白墙灰瓦的标准农舍。90年代以前普陀立交桥以西的大片地区,还是阡陌纵横、鸡犬相闻的郊区农村,还能看到常年围着头巾、勤劳淳朴的苏沪农妇。远没有现在的寸土寸金、高楼林立、富庶繁华。</p>
农舍背面有从二楼延伸下来的楼梯,围绕着楼梯的是几间作为厨房、储藏室、圈养家禽的平房,这个区域是房东一家的起居室。正面一楼一溜排三个大房间,一共住着罗永福他们这样的三十多个农民工。除了水泥地和一些铺地的草席,没有任何的家具。大门外边有机井、水泥池、还有一个简易厨房、柴火灶台,不远处是一个露天的土厕。很明显,今后这三十多个爷们的吃喝拉撒,就靠着这么几件摆设了。</p>
“我靠!表叔,怎么住在这样的烂地方?怎搞不在城里住啊?”三郎把行李往水泥地上一扔,抗议的问。</p>
“便、便宜,不预、预交房租,还能、能借伙食…费!”老蒋艰难的解释道。</p>
“住着儿,大热天的还不生蛆啊!”</p>
“凑合着住吧!都出来打工的,有地儿住就行啦!”同屋的工友们看来和老蒋熟识,都开始热情的给他们一行腾地方、铺地铺了。</p>
事后罗永福他们才了解到,房东张老大就是他们的东家、浦江装卸队老板张高寿的大儿子。老子的工人住儿子家,管理收租两不误。还不怕你欠租不交,到月发工资直接把租金扣掉,这不就是双重剥削嘛!这些人都是他妈的天生的资本家,罗永福不由想到了高二语文里那篇“包身工”的课文。</p>
地铺一字摆开,还没弄脏的被褥放到上面,很有点东北大炕的味道。在这微寒的冬日里,躺在上面裹着被子搓牌一定会很爽,但现在首先要做的是赶紧把这两天的觉给补回来。所以,匆匆下了几碗白水面,就着家里带来的咸鹅块填饱肚皮,四个人就钻进被窝呼呼大睡了起来。</p>
晚饭时分,早先到来的工友们已经成群结队的去逛夜上海了。罗福生他们也从被窝里爬了起来,一路的不快、困顿已经完全被酣畅淋漓的睡梦抹平,青春的热情和好奇心又重新回归这些年轻人身上。三个人央求着老蒋带他们去看看黄浦江的夜景,或者去逛逛大世界、百乐门。总之,以前只在黑白电视里看到的大上海十里洋场的繁华气象,他们也想真实的去体验一下。</p>
“老蒋回来啦!”人未到声音先到。一位西装革履、精明干练的海派中年男端着水杯走了进来。不用猜大伙也知道其人就是房东张老大了,上海国营工厂里的保卫科科长、那个时代标准的白领。正是意气风发、春风得意的年龄,使他显得魅力四射,光彩照人,至少在没见过世面的罗永福看来是这样。</p>
“还有三个小家伙啊!老蒋给介绍介绍!”张老大热情的和每个人握了下手,然后找了个板凳坐了下来,翘起二郎腿,很神气的点上支香烟、悠悠的抽了一口,大有和他们长谈的架势。三郎和和尚看得羡慕万分,恨不能立马上前去拜大哥。</p>
老蒋艰难的介绍完毕,很谦卑的接过张老大递给的香烟。</p>
“小罗、小吴、小陈是吧,阿拉跟侬们讲,老蒋知道的啦!”张老大用夹着香烟的手,笑盈盈的点着三位。</p>
“阿拉很喜欢安徽人的啦!阿拉年轻时候在侬们那待了7年,下放知青,你们知道的啦,所以我们算半个老乡。呵呵!”张老大抿了口茶。</p>
大家附和着点头,这上海普通话基本上都能听得懂。张老大能屈身降贵攀老乡,让罗福生他们有点受宠若惊。</p>
“侬们安徽人很好客的啦,过去阿拉经常去村民家里吃饭,呵呵!猪油红糖馅的汤圆,侬们知道的啦,阿拉一次可吃30个,还加两个荷包蛋,哈哈!阿拉那时候很能吃的嗷!”</p>
“老乡好热情的啦,家里的小孩们围着灶台转,一个都不给吃,就给我们吃!一碗还不行,还要吃两碗,哈哈!去一次还不行,还要再请我们去吃!哈哈!”张老大有点神往的回忆着做知青那会,去安徽老乡家混吃混喝的场景,还一边比划着老乡家小孩们个头的高矮。</p>
“安徽好穷的啦!阿拉年轻时就抽烟的啦,每次抽烟都会有个老头跟在后面,后来才知道他在等着捡阿拉扔下的烟屁股,呵呵!”</p>
罗永福不怀疑张老大对安徽人有好感的真诚,但总觉得不是滋味,他的话里又有奚落家乡人的味道:安徽人好傻,好东西自家人舍不得吃,尽拿去给别人吃;安徽人好穷,捡别人抽剩下的烟屁股。</p>
中国古语云:不欺少年贫。在这个改革开放的大时代里,每个有理想、不懒惰的青年人,都有创造奇迹,改变命运的时候。山水轮流转,明年到我家。陈三郎还记得,97年他在上海已经混的风生水起了,张老大却已经落魄,曾过来找过他。</p>
原来张老大家所在的棉花仓库那一块已经完全拆迁了。那会的拆迁补偿政策还没有今天那么优厚,他家只在市区里回迁了一套两居室,包租公的日子没有了。最要命的是,原来所在的那家国企已经倒闭。向他这样政工干部出生、没有学历和一技之长的下岗职工,再就业尤为艰难。看在过去老房东的份上,陈三郎让张老大在他的码头上做了几年带班,一直到他出事,这段房东房客的缘份才算结束,这是后话。</p>
“侬们在阿拉这放心好啦!有吃有喝有住有事做,阿拉会照着侬们的。呵呵!”张老大站了起来,客套完了,就要进入正题。</p>
“不过有几件事要先交代一下,来我这的老房客都知道的啦,老蒋也知道。跟侬们三个讲清楚。第一个月的工钱是要扣下来的啦,在队里干满两年后才能支取的!这是行规,侬们知道的啦!”</p>
“第二件事,后面派工下来了,每个人必须无条件开工知道吧,不开工是不行的啦,侬们出来就是为了赚钱的是吧!第三件事老蒋阿拉放心,跟侬们小年轻说嗷,上海是法治之地,违法犯罪的事可不能做的啦,治安联防很厉害的!在外边惹事阿拉可不管的啦!”</p>
交代完毕,张老大哼着小曲走了出去。</p>
看似简单的三件事,没有在那个年代打过工的各位看客是不知道其中威力的。随意扣欠农民工工资,还能让你老老实实的干活;治安联防更是对外来民工有地域歧视的味道,没有暂住证,你可能连随意行走的自由都没有。真是羡慕今天的新一代民工啊,可随意给老板撂挑子、脸色看,老板一分钱的工资也不能克扣少给;很多行业老板们就是孙子,我们新生的工人阶级才是大爷!</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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