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汜落入了一张诡异的网中。
这是一张银色闪着微光的巨网,不同于常人印象中那黏糊糊,带着胶浆的昆虫分泌物。这张网看上去整洁且牢固。
网随着不明的震动颤抖着,白汜也随之抖动。随着时间的推移,巨网战栗的频率也越来越快。他依稀在远处浓郁的阴影里,看到了一双有着不明意味的绿色眼珠...
“奇怪了。”盖特在白汜左边嘀咕道,他抓了抓头发,又将注意力放到右手中的古旧地图上。
“呃。”白汜呻吟了一声缓缓坐起,腰部和勃颈处的酸痛让他明白自己起码睡了四个小时以上。货车在林间飞驰着,在他左边驾驶位的盖特看到他被自己吵醒,抱歉得笑了笑。
“吵醒你了吗?”接着他又将地图和水壶递给白汜,然后轻轻从口袋里掏出半截不知从哪里捡来的雪茄。
“谢谢,啊....我们到哪了?”痛苦的伸完懒腰,白汜问道。距离他们出发去澳萨已经过了十多个小时。他在早些时出于礼貌询问了胡须男的名字,得知对方叫盖特,是紫藤花工业的一名普通建筑工人。当天晚上他原本自告奋勇要去陪特里值夜班,结果还是不小心打了个盹。
“有些奇怪,按照地图来说我们现在应该能看到一个小型的村庄,可是这里什么都没有。”盖特探过头指了指地图上的一处标记,上面用十分难看的笔迹写着“阿珊林村”。
他回头向四周望去,很明显没有村庄的迹象。就连微弱的夕阳都被树木阻拦在远方。
“或许是路牌错了,而且这附近太安静了。我有些担心。”他抽了口雪茄向窗外望去,两旁的树林里似乎有阴影闪过,这种诡异的不真实感让他联想起了咀嚼柿子的粘稠滋味,都令他作呕。
白汜试图回忆小时候曾经学过的,关于新罗城的周边地理知识。然而就和大多数学生一样,他早就把这方面知识还给了老师。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这种时期开着大货车在夜晚的树林里轰鸣无疑等同于自杀。
“我们就在前面扎营吧。我记得那边以前有个大镇子。”盖特把剩下的一小节雪茄小心的收到衣领口袋中,对货车后面的车厢喊道。
“这可是德哈格来的高级货,要不是这该死的末日。我一辈子都抽不起。”他咧着嘴笑道,被烟熏黄的牙齿在白汜面前闪闪发光。
二十分钟后,他们路过了一座被遗弃的镇子。上面原本金碧辉煌的巨大标牌被鲜血和肉浆所覆盖,透漏出些许阴森的气息。依稀看得出这镇子原本的风光和繁荣,然而现在在它中心的,只有腐败的烂肉和令人作呕的异味。
镇门口有几只四处晃荡的怪物似乎被货车的引擎声吸引,远远追了一阵,随即便被尾烟吞没在沙土里。(“瞧这些虫子。”盖特大笑道)
“我们去哪?不是说去这镇子里过夜吗?”白汜问道。
“镇子太大了,不知道有多少怪物还留在里面,不能冒这个险。”盖特有些担忧的看了眼窗外的夜色。
“我们去树林里过夜。之前我在这镇子里干活的时候听老板说过,这片树林里有个湖被划分成了保护区域不让人进。出事儿的时候那鬼地方里没什么人,肯定也没多少虫子。”
(夜色中突然传来了一阵轻笑声,也许是什么鸟类的啼哭吧....白汜想。)
这应该是徐海烟一生中最难度过的一周。她把眼前被风吹得有些卷曲的头发往耳后拨去,身下那钢铁野兽发出动力不足的悲惨轰鸣声。
从几天前援军去往新罗的火车上开始,她就被那老旧的车厢,男人们身上的臭汗味折磨个半死。身旁同窗喋喋不休的聒噪着。
之后几天发生的事更是让她厌烦,柳回的临时接管,搜索小队的全军覆没(她自以为),要不是她借用几个废物新生的性命做拖延,恐怕连自己都要交代在那里。
而就在刚刚,她还亲眼目睹了一件让她恨不得挖掉双眼的事......
柳回抹了抹眼角,笔直的身影第一次显得有些颓废。
他手中的细剑支撑着全身的重量,韧性惊人的剑身在地上戳出一个优美的弧形。
原本整洁的衣服上沾惹了血污(是那个人的血啊)。有微风在战场上掠过,激起阵阵低吟声。他叹了口气,有些唏嘘的摸了摸袖扣上的半面枭,打算回头最后看一眼那壮硕身影。就算是幼时短暂且微不足道的感情,对于他来说都是弥足珍贵的回忆.
接着他看到了一张同样满是血污,显得有些俏皮的惨白脸颊。
徐海烟低下头看了看那明显接近干枯的燃油表,咬着下唇欲哭无泪。这辆老旧摩托是她之前在战场边缘的一家废弃修理厂捡到得,多亏了它自己才没有被一脸杀意的柳回大卸八块。在亲眼目睹柳回残杀海山棠之后,她以最快的速度做了一个最正确的选择——转身就跑。
然而这一次幸运似乎没有眷顾到她,仅仅几分钟后,那个追杀她的恶魔就从一片废墟中同样拖出了一辆摩托。上面有明显的澳挲军方标志,看情况似乎是他原本就给自己准备好的代步工具。
自然,澳挲军方现役摩托的性能是要远远高于徐海烟这辆,岁数可能和她爷爷有一拼的古董摩托。
她仅仅是略微思量了一下,便咬牙冲进了对面的黝黑丛林。看到对方轻松杀死海山棠这个在学校享有盛名的纨绔子弟后,就算骄傲如她心中也清楚,自己没有一丝战胜对方的机会。树林中满是奇特的腐烂树叶味道,些许微光从叠叠树影中散落为她照应着前方的道路。空气蜂拥冲击着她的睫毛,激的她几次忍不住闭上眼睛。所以她自然没有发现一块警示牌屹立在刚刚飞驰而过的空地上....
“禁区,擅闯者就地射杀!
————新罗戈尔检察处”
黑暗中有双无形的手,它把这几份罪恶聚集到一起,就像那高高在上挑逗蛐蛐的怪人。
盖特驾驶着大货车漫无目的的穿梭在林叶之间,就在不久前,他们越过了一份标示着禁区的警示牌。
“看,这应该就是那该死的湖了。”粗大的食指指向远方地平线上的一片阴影,白汜随着它向其望去。
“你当时有没有问过你老板,这里为什么被列为禁区?”
“谁知道,那时候我只是个拿工钱替人卖命的小鬼。该是因为什么自然保护区之类的吧。盖特把他粗大的食指收回来,大力敲了敲后车厢的隔板。“到了到了!”
“自然保护区啊..”白汜吧唧了两下嘴,若有所思的念叨着。
不知该感叹还是该遗憾,随着和平到来的信息爆炸时代,八卦消息和娱乐新闻扑天盖地的席卷着新一代生命的世界。如果他们其中任何一个人最近看过报纸,自然会远远的避开这可疑的湖泊。
然而就在他们越来越靠近那片阴影,有一丝不和谐出现在了白汜的视线。起初他以为只是自己太过疲倦,毕竟这几天的经历太过惊险。然而过一会儿后他仍然能感受到这视点弥漫在他的眼眶之中。就好像一片祥和背景中混入了一只野兽,他藏在树叶或木桩之后,窥视着不知情的观察者们。
白汜努力巡视着自己的视线,终于他发现了那一丝不和谐源自哪里。
在那片阴影的左边,有另一个明显不同于树木的,高大正方形阴影。
“盖特。”他向对方努了努嘴。
“那看上去像是个房子。”盖特对那正方形下了定义。
“我们难道不能在那里扎营吗。明儿天一亮就去附近的镇子里找份新地图。这房子看起来比湖边安全多了。”白汜建议道,虽然不知为何总有种怪异的感觉围绕着那栋房子。但出于对安全的考虑,他也不能计较那么多了。
于是他们改道向那正方形阴影处进发,盖特一直很尊重这位年轻战士的意见,窗外隐隐又有轻笑声传来。(这挠人的鸟。)
怪不得那阴影浓厚,这正方形建筑物本身也是黑色的。
这栋房子就像把夜晚从兰尼尔娜(新教中的月亮神,和太阳神忒尼尔娜互为伴侣和仇人,传说夜晚就是她的裙摆所化。)裙边扯下一块,披在自己身上般阴郁,白汜相信就算在白天,它也是不透光的仿佛一片虚无。
“神啊,”盖特叹息道,这栋建筑明显不符合新教典籍里那些正派的人物。
“怎么了大胡子,你要替太阳神把这异端的建筑物烧掉吗。”王离巷从车厢跳出来,拍了拍身上因为长途旅行而积攒的疲倦调笑道。
“不年轻人,我们新教又不是曾经高喊着净化人间的极端宗教。我们不会主动伤害这世上一切有自主思考能力的生命。”盖特有些不快的回应道。
“那请问,这灾难在你们的典籍里出现过预示吗?你懂的。就是那些世界末日,末法时代什么的。”
“离巷!”白汜打断了那轻佻好友的挖苦,向盖特歉意的说道:
“抱歉,我这朋友是个无神论者。”
“我能理解。”盖特盯着王离巷别有深意道,对方似乎因为怕热而脱下了外套。露出里面昂贵的作战服和最新款的精工蒸汽手表。
“像他那样家境的人,确实没必要信仰任何宗教。”
他们一个个的从车厢里慢慢钻出,缓慢伸展着自己的身体。托托整个人仿佛融入了黑夜一般,半空中能看到漂浮着的一对大白牙。这又让王离巷一阵调笑。而那男孩似乎还沉浸在无法得知父母消息的悲痛中,在他情侣的膝上垂泣,年轻的女友轻抚他后背,眼中满是关切和无助。接着又出现了一个白汜从没见过的中年男人,他和托托一样也是图西人,但似乎血统中还掺杂着其他的人种,所以他的肤色并不是纯黑色。白汜用了一会儿时间才想起,这应该是那个一直蜷缩在篝火边睡觉的男人,他此时正转身试图扶老妇人下车。
“诶。”白汜有些狐疑的看了看周边。
“那胖子呢。”他转头问好友。
“我哪知道,还睡着呢吧。诶诶诶咱们什么时候开饭啊。”王离巷随口应付了一声,又转身向已经走远的托托追去。
“也不着急叫醒那胖子,我觉得咱们还得搜索一下这房子。”盖特摸了摸腰间的一把扳手,对白汜悄悄说道。
“得确保安全,到时候半夜被虫子摸到怀里就不好玩了。”
“是啊,但这还有几个..”白汜有些担心的看了看那对年轻情侣,和老妇人。
“我和布努去里面找一圈,小心点儿就没事。你们留下来保护他们。”盖特拍了拍白汜的肩膀,沉重的力道压得白汜一阵咧嘴。(布努应该就是那没见过的图西中年人了,他心想。)
虽然这些怪物看起来十分可怖,白汜一行人也不了解他们变异的原因。但由于从小就在澳挲这种尚武的气氛下长大,再加上后来进入翡翠堡时也被军官狠狠操练了一周。他们比正常男子要强大不少,两人一起应付几只怪物还是没有问题的。就连盖特自己虽然长期从事体力活,也没有把握能单挑得过他们其中任何一位,所以他自然放心让白汜他们留下来保护老弱。
“老弱?切,明明那小子和我们差不多大。现在却要我来保护他和他女朋友?”花花公子学着电影里流氓的经典派头,向地上狠狠的吐了一口唾沫。
“别学了,你看起来就像个耍狠的初中生。一点也不吓人。”白汜无语的看着好友道。这家伙真的是什么情况下都可以自如的耍宝卖乖。
“就辛苦你们一会儿了,我和布努最晚两个小时便回来。如果我们没回来...”盖特苦笑了一声,他不知什么时候又点上了那只雪茄,烟灰从它前端掉落在地上,就像雪花洒落在热锅上好看。
“放心。”
于是白汜和王离巷目送他们走进了那吞吐黑暗的阴影。
“如果他没回来,我们怎么办?”离巷有些不解的问道。
“我们再等两小时。然后带大家离开这里。”
“你确定他是这个意思?”好友惊讶的看着白汜,又似乎有些恐惧。
“我不知道..”白汜摇头道,他就这么靠在车厢边,看着不远处年轻情侣笑出了声。
这时,一声巨响从他们身后传来。
情侣中的女孩尖叫着藏进男友的臂弯,那脸色惨白的少年战栗着拉紧了对方的手。
一个圆滚滚的物体从车厢后站起身来,满身散发着酒味和宿醉的迷茫感。
“我还以为他会醉死在车上,这一路上他一直在不停的喝劣质酒,让人恶心。”王离巷对白汜抱怨道,而托托和白汜则过去扶起了胖子,毕竟大家是相处过一段的同路人。
“唔。”胖子睁开了满是眼垢的双眼,白汜在其中只能看到自我放弃,悲伤和些许的愤怒。
“瞧瞧这是谁,我们到家了?”胖子一边大笑一边搂着托托的胳膊喃喃道,嘴角还残留着酒精挥发后的泡沫和些许嘲弄。
“我们走错路了,临时找个地方扎营。”托托厌恶的回答道,将搀扶胖子的重任交给白汜,跑到一边做饭去了。
“盖特又跑去哪了?爱管闲事的小伙子。”胖子又将目标对准白汜,腥臭的气息就这么打在白汜脸上,让他一阵晕眩。
“算了,我不在乎。”还未等白汜决定要不要答复他时,他便自言自语道。又摇摇晃晃的从腰间摸出了一瓶劣质啤酒,天知道这种时候他从哪找到的啤酒。
白汜只好扶着他到人群中坐下,由着他自斟自饮。
离开澳挲城才短短几天时间,白汜却感觉比他前半辈子的经历还要曲折,几次面对生死,一路上结交到的各异同伴,和室友越渐深厚的友谊。还有那些在他面前被燃烧着,痛苦哀嚎的灵魂。
他闭了闭眼,仿佛想赶走眼前那一片血色。这事情对于一个年轻人来说,哪怕是一个在澳挲长大的年轻人,也显得有些太过沉重了。
回去之后,他肯定要跟宪兵队报告徐海烟所做的事。不过宪兵队是否会为了几个已经死去的贵族学员,去惩罚她这个未来前途无量的天才?白汜有些担心,澳挲一直是武力为尊,而且到时候万一徐海烟反咬一口,说是他白汜害死了那几个同窗,宪兵队肯定会站在她这个自己人那边。
而唯一能证明自己清白的人....他又悄悄看了眼正忙着帮托托升起篝火做饭的好友。他会帮自己作证吗,还是他那时候正巧被女孩施展的炼金术晃了眼?(见第九章)他会为了仅仅认识不到一个月的好友,去得罪徐海烟和宪兵队吗?
白汜有些苦恼,按照最近澳挲很流行得那些推理小说中描写,他到时候如果选择做一个诚实的好人,那多半下场会很惨。
就在他看着冉冉升起的篝火天人交战时,一声几乎撕裂喉咙的惨叫从篝火边传来。
“不!”
胖子撕扯着自己的头发,向货车方向拼命的跑来,因为嗜酒而有些鲜红的双眼中满是惊恐。他连酒瓶都顾不上拿,飞一样的冲到白汜身前。
“天啊,怎么又是他。”白汜隐隐听到篝火边王离巷夸张的抱怨声随着火花激荡着。
“钥匙,给我车钥匙。”他大力晃动着白汜的衣领,剧烈得摇摆成功激发了白汜的愤怒。(盖特在临走前意味深长的看了白汜一眼,并将车钥匙交到了对方手中。)
“滚开!胖子。”他一把将被酒色掏空了身体的对方推向一边,并且用脚猛踹对方的肚子。
那胖子腹部遭到猛击,像节肢动物一样趴在地上呕吐。猩黄的胆汁和血液从他嘴巴和鼻子中流出。
“你不懂,你不懂。”胖子抱住了白汜的大腿嚎叫,一个亮晶晶的吊坠从他脖颈露出,随着他肥厚的身体摆动着。
“我们要离开这,离开这该死的。”惨嚎声还在继续,托托和王离巷费劲力气都无法把胖子从白汜腿边拉开。篝火边的所有人都聚集了过来。
众人七嘴八舌的拉着架,女孩看到鲜血又是一阵尖叫,老妇人则盯着白汜嘴里不知念叨着什么,手上一串木质珠子在火光下闪动着鬼影。
“等等,你知道这地方?”白汜在发泄过后冷静了下来,他甚至有些抱歉的看着对方问道。(上一次这么不理智是什么时候了?天啊,刚刚我差点踹死一个活人。)
“这地方?这******是地狱!”胖子口齿不清的向众人吼道,鲜红的眼珠仿若恶鬼,不时有血沫从他口中喷出。
“这就是末日源头,你们住到那帮怪物的子宫里来了。蠢货!”
(又是一阵轻笑声从他头顶传来)白汜愕然抬头,看到树杈上站立着一只似鹰非鹰的怪鸟,那怪鸟面部绒毛在边缘构成一个华丽的半圆形,喙部像鹰但比鹰短小有力,更奇特的是它的眼睛。它睁着一只眼睛,眼眶中闪烁着淡蓝色的微光,另一只眼睛紧闭,长长的睫毛顺着眼皮舒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