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端木子蘅 下
作者:月下干戈      更新:2020-03-28 03:27      字数:6268

“跟我笑一个,我就帮你。”

那时的玖儿,其实心里就知道,他的子蘅师兄根本就不会笑。

不说话,也不笑。

无论玖儿怎么逗,子蘅都始终不笑,到最后,放弃坚持的那个人,还是玖儿自己。

是她率先妥协,毫无原则的坐起身来,帮这位新来的五师兄重新整理好了书斋里凌乱无绪的一大堆竹简木犊,重新编号系绳,拿布套装好了再一层一层码回到书柜上。又把那些散乱的书本纸页排好了顺序,至于缺失了弄丢了的那些,玖儿更是全凭记忆,一页页的默写誊抄出来,有图案的还要重新绘制一遍……

这些,全部做完,足足花了他们三四个月的时间。

但若回想起来,玖儿还是挺喜欢这三四个月的。

因为这让她有足够的时间去了解端木子蘅。

她对长得好看的人,都是极有耐性的。

端木蘅其实是个很温柔的人。

他不爱说话,但做事细致周到。

他不笑,但也从不发脾气。

无论玖儿怎么逗弄捉弄,如何调皮捣蛋恶作剧,他这五师兄都始终如一,不动如山,沉静若水,淡定从容。

一来二去,玖儿就习惯了他这脾性,越和他待在一起越觉得舒心。都不怎么爱和鬼府里其他的一众师兄弟鬼混撒野出去玩了。

他真的是一个特别清淡的人,不是那种冷漠的冷淡,而是沉静安宁。他有时一整天都不怎么说话,不是看书研究古籍就是雕刻,学做各种机关,可以一直保持一种安安静静的状态。

看着他,玖儿偶尔觉得自己也许会成仙,就是那种清心寡欲的感觉,毫无杂念。终日就陪着她的子蘅师兄,教他造机关刻阴阳篆文,研究风水地貌,甚至还陪他弹琴,有段时间,她连琴艺都跟着渐长了。

她喜欢子蘅的性格,更喜欢他像神仙一样的漂亮好看。

由此,还被其他几位师兄弟嘲笑,说她“见色忘义”,说她“愚妄浅薄”,只会看脸。

对此,玖儿对几位师兄弟的回应是:“你们要是有脸,我也看你们。可惜了,谁让你们都没有呢……”

说完,便是张扬大笑着拔足狂奔,去到大师兄的房间里避难。

说到底,在鬼府,她最宠的是他的子蘅师兄,而最宠她的,还是她的大师兄,端木楠。

年少的时光,怎么回想都是美的。

即便在梦里,也是如此让人怀念……

酒醉又转醒,头依然有点晕,好在这一觉睡得踏实,梦见了许多年前的那些光景。怀着岁月静好的心情在床上翻了个身,喊了声渴,竟然没人搭理。

玖公子没好气的翻身下床,里间根本没人,走到外间,看看窗外天色,月华如昼,已经是晚上了。

冉明珠正在外间里四脚桌边摆弄一些新刻花的点心模具,薛白螺则在廊前灯下专心致志的研究一本什么剑谱,还边看边比划。

这二人都是全情投入,根本谁也没关注别的什么。

“你们俩,什么时候能把伺候你们主子当成人生的首要任务呢?”玖儿头疼无比,揉着一团浆糊的脑袋,抱怨这两位不务正业的侍女。

近身侍女如此不贴心,她偶尔也挺心疼自己的。

“少主,不是我们不想好好伺候您,实在是您太难伺候了……”薛白螺收剑入鞘,走到一旁点着的小风炉上,把始终热着的醒酒汤端过去给她。

一边伺候她的主子喝醒酒汤,一边忍不住抱怨道:“我倒很想知道,谁家主子隔三差五女扮男装逛花楼喝花酒?您还记得不记得,四年前,您在那个什么春风满月楼里喝醉了,先调戏红牌姑娘,又调戏唱戏的小相公,为打赏银子包场的事儿闹得整个花楼沸反盈天,得罪了好些人,我还冲进去替您跟人打了好一架……”

“怎么又提这个。”玖公子一口干掉了醒酒汤,浑浑噩噩的走到金丝楠的卧榻上歪躺着,任由冉明珠给她垫枕头揉太阳穴,闭目养着神。顺便说道,“统共就闹了那一回,你三五不时的拿出来说。我喝醉了酒品不大好,从小就这样,我有什么办法。你们看着我点不就完了,不然,要你们有何用啊!”

“我们哪敢管您啊!”冉明珠说道。

薛白螺也想帮腔:“就是,而且我们明明不是……”

“住口。”

然而,薛白螺的话还没等说出口,便得到了她家主子的警告:“再顶嘴,家规处置。”

太久不回家,她觉得,再若不端着点掌令少主的架子,连她身边的侍女都要开始造反了。

如今这一句警告,倒是果然好用,薛白螺不出声了,安静的走到一边去继续看她的剑谱,大约因为心里愤愤不平,把剑谱的书页翻得哧啦哧啦响,满江湖的人都不会知道,薛白螺这样武功绝顶又冷若冰霜的大美女,也有这孩子气的时候。

冉明珠见薛白螺不吭声,自然也跟着安静起来,一时之间,屋子里倒是没人说话了。

玖儿终于得回了清净,又迷迷糊糊躺了小半个时辰,这回终于感觉好了许多,冉明珠做的醒酒汤向来管用。

玖儿起身,也不换身衣服整理一下,就随便在外头裹件袍子,头发也不不梳上去,散着发邋遢这往外走。夜里看着,缥缈似鬼。

薛白螺和冉明珠见状,想劝,又顾忌着方才乱说话已经她家主子不悦了,这会儿便也没人敢随便劝她梳洗,反正从小到大,她都那样不拘小节,她们已经看得很习惯了。

她们家少主,不像一般的女孩子那样爱惜容貌,更不会珍惜自己在别人眼中的形象。开工造机关的时候,专注做起事情来,几天不吃饭不洗脸都是常有,相比起来,穿得不像样一点或者不梳头发什么的,根本不算个事儿。

玖儿乱七八糟裹着外袍站在庭院里,被风一吹,头脑更清爽了几分。且是酒醉刚刚睡醒,半点都不困。

这才忽然想起了她的子蘅师兄。这个时辰,应该一时也不会睡下。

她转个身回屋去,从床上枕边拿出来一个枕香摆件。

这东西做工别致,是黄杨木雕的镂空图案,上头刻的是个“庄周梦蝶”。

这是近三四年来在神工坊卖得极好的一件东西,还是头几年玖儿自己随手做来玩的,取名就叫“枕边香”。

其实是个设计很简单的摆件。

外部镂空,有机簧开关可以打开,里面有个球状的金属暗格,分上下两层。按玖儿的设计,这个上层通常是应该放些香料香片,下层可以添上热水,这样,热可以让香料香味散发得更快些,冬日里带着暖香入眠,挺舒服的,床上也不冷。

这“枕边香”刚做出来,就被她大师兄看上了。他那是财神爷的眼光,什么东西被他盯住了,一准都能是个好买卖。

于是命他那些神工坊里的各路工匠照着设计了几套样子出来,除了庄周梦蝶的款式,还有和合二仙、麒麟送子,松鹤延年、乃至百子图、百寿图之类,全是好意头好兆头的式样。

然后,这些东西一进了神工坊的店铺,立刻就成了权贵们心头好,接着就全变成了白花花的银两,据说现在接下的订单交货期统统都要排到两年之后,玖儿根本不知他究竟赚了多少钱。

当然,这些东西也没少被那些野路子小作坊粗工仿造过,但那些劣质雕工做出来的,多数卖给平民,和神工坊的顾客本来也没什么冲突。

玖儿床上的这只“枕边香”暗格,是由薛白螺给她带着的,这个是她从前自己设计制造出来的。里面的暗格可以放香,也可以置物,但能打开的人,只有她自己。一旦旁人错开,触发机关,里面便会暗器射出,同时机簧锁死,金属暗格也就无法打开。

从郑国出来的时候,这里头放着《机关图谱·若水卷》,如今从炎国出来,里面便是《若水卷》和《鬼神卷》齐备。

她把里头的东西拿出来,翻上一翻。

还差了一卷《天机》,如果是从辰国归来再见到子蘅师兄,那才真正是尽善尽美。

玖儿从他住的院子往外头走,这个季节,夜风很清凉,让她觉得舒服。

“子蘅师兄住哪边?”逮着个端木楠身边的漂亮小侍女,正在跑腿送花茶,玖儿便问她。

“住西边,梧桐苑。子离公子也在,刚刚北境过来的,住了西南角那头,摘星楼。”

玖儿听闻端木离也回来了,心道今天人倒挺齐全,跟约好了一样。

不禁说道:“我只关心子蘅住哪,至于端木离,他爱住哪住哪,关我什么事儿。”

小侍女捧着花茶盒子做鬼脸,“少主您总这样,差别待遇,就爱长得好看的。”

“难道你不爱?”

小侍女脸一红,又扮了个鬼脸,“我也爱。”

说着,她便跑走了。

玖儿笑笑,放她跑开去了。在他们鬼府,十个女人,十个都喜欢子蘅公子。就算明着不敢喜欢,那也全都偷偷的爱慕……

玖公子心道:我只不过是对子蘅好得比较明显罢了。

她不喜欢掩饰心里的想法,这叫坦率,没错吧?!

端木楠在隋梁城买的这处别院算是比较低调的,外头看着占地也不是很大,里头却精致玲珑,山石楼阁小庭院,还很有中州国的风貌特色,玖儿特别喜欢。

还没进梧桐苑,就听见遍布梧桐树的矮墙那头有断续的琴声传来。

子蘅爱琴,自幼如此。

玖儿顺着琴音走进梧桐苑,便看见他一人坐在梧桐树底下,焚着不知名的香,弹着不知名的曲。

他正自得其乐,玖儿却如少年时一般的顽劣恶作剧,偏要趁着这个时候打断他。

抬臂便把手里的东西扔出去,角度刁钻,若不抬手去接,那东西就被掉进他身边养着一对锦鲤的青釉瓷缸中。

端木蘅自然停下手里的动作,去接住她扔来的东西。

说道:“小玖,《机关谱图》天下无双,你就这么对待它?”

“你怎么知道是真的图谱,我都敢往鱼缸里扔,是假的也说不定。”

“这世上,还有什么事是你不敢干的。”端木蘅说,“真的你才会想这么干,假的反而不值你这一扔了。”

玖儿无奈笑笑,终究是相处多年,师兄们对她的了解,也许更胜他自己,想骗骗人都不能够,多无趣。

于是说道:“《鬼神》和《若水》都在你手上了。可惜来不及去辰国取《天机》,我接下来得回趟炎国,应下了神机山庄的一单生意,小半年怕是抽不得身。我们的赌约,只能暂且搁置。但是这赌约,你可不能算我输。”

端木蘅看看手里的两卷孤本,这里头,记述着他们“神工鬼斧”数百年的技艺精华,如果能把这些神兵利器逐一复原……普天之下,诸国主君,谁若得到,谁就有更大的机会成为这块神州大陆上的共主,统一天下。

“我没说算你输,原本你也没输。”端木蘅把书放在琴桌上,说道,“三年期限未到,是我自己先来的,所以,是我输。”

玖儿见他没提《天机卷》,一开口倒先自己认了输,有点意外。

端木蘅说:“我答应过,输了送你一样东西。这张琴是我做了送你的。最好的木料,从雕工到上弦,还有调音,都是我一个人完成。这琴,旁人碰都没有碰过,琴尾刻了你的名字。小玖,你觉得……行吗?”

行吗?

玖儿倒纳闷,不知这“行吗”指的是什么。

是用琴来做赌约的奖品“行吗”,还是他这造琴的手艺“行吗”。

若论造琴的手艺,端木蘅是鬼府嫡传弟子,手艺自然是绝顶的,哪怕和玖儿相提并论,也并不会逊色几分。

但……

“我又不喜欢弹琴,你干嘛总是送琴给我。”玖儿对他说,“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长这么大,这是第四回送琴了吧,你就没点别的可送么?”

“别的……”端木蘅说,“我不确定你能喜欢什么。琴也不过是我喜欢的东西,不是你喜欢的。小玖,其实从小你就没个长情的时候,什么都新鲜一时,转头就忘。我想,你可能天性就如此,你其实什么都喜欢,也什么都不喜欢。”

“子蘅师兄,这你就错了。小玖喜欢你,难道你不知道么?”

这把声音从围着梧桐林的矮墙那一边传过来,不看人只听声音玖儿也知道,正是方才小侍女说今天刚到的,她的七师兄——端木离。

玖儿听见这声音,不是寻声去找端木离的身影,倒是挺好奇子蘅的说法。

是么?

什么都喜欢,也什么都不喜欢?

其实,自年少时直至今日,她与子蘅感情一直都是很好的。她个性张扬,偶尔还带些说一不二的跋扈,什么事情说干就干不犹豫,子蘅却沉默安静,不外露不表达。所以,很多时候,是她照顾子蘅多些。但子蘅其实也有很多不为人知的周到之处。

但她不以为这是爱,甚至也不能确定这究竟是什么。在她心里,子蘅的存在绝对非同一般的重要,重要到,为了让他高兴,自己一个冲动便决定去拿《机关图谱》。只因为他对她说了一句,“我想要”。

端木离此时便从梧桐林那边走来,穿过矮墙间的半月拱门,一身道袍打扮,站在风口处。

“夜里寻着琴声出来的,原本想找子蘅师兄喝一杯,想不到小玖也在。”

玖儿一见他,便打趣道:“怎么,道观塌了,你也不想再做道士了?要不要回鬼府里,我给你找个好差事练练手?”

“你除了让我陪你去炎国,还能有什么好差事?!但凡有好的,也是只想着子蘅师兄,怎么可能留着给我。”端木离说:“何况,绮京城外那座小破道观,就算是塌上千八百个,我也不放在心上。”

“那你怎么不住道观,改住到大师兄的别院里来了?”

“这个容后再谈,我自然有我的理由,过后你就知道了。”端木离竟然还迈了个关子,不肯告诉他。

他不说,玖儿也就懒得追问。

反正从小到大,除了子蘅,她其实对别人的事儿也都没那么上心。

但端木离今天却对别人的事情特别上心。他看着端木蘅便问,“子蘅师兄,小玖来隋梁城是为你,我来隋梁城是为她,且多少也和绮京城外的道观有关,这件事,也算是一半为你的缘故了。那么,我倒是想问一问,你来隋梁又是为了什么?”

如果说,端木离是寻常随口一问或者开句玩笑,玖儿倒也不甚在意。

但端木离的语气神情,显然不是随便说说,颇有那么点针锋相对的味道。似乎今天非要子蘅给他一个答案才会善罢甘休。

这几位师兄,究竟是打得什么哑谜,又是有什么事情瞒着她了?

端木蘅面对端木离的追问,倒没什么特别的反应,他是个心如止水的人,天塌了,也一样的不慌不忙从容面对。

所以,他问端木离:“来隋梁城,非得是为了什么吗?”

端木离不答反问:“若非如此,你也不会来。不是吗?”

“既然你已经知道,那还问我做什么?”

“我不想问你,只是想要你给小玖一个解释。”端木离说,“就像我方才说的,小玖喜欢你,你难道不知道吗!”

对于如此直白的问题,端木蘅的回应却是,“小玖不过是贪玩,她根本就不知道什么是喜欢,什么是不喜欢。”

端木蘅这话出口,玖儿和端木离尚且没有反应,端木楠不知道什么时候,居然也到了场。似乎是临时起意过来的,身上披着件外敞,里头只有单衣。

他一出现,便对端木蘅说:“你这的话倒是说得没错,但凡好看的男人,小玖可能都喜欢。所以,你在她心里,也占不得多少分量。这件事,她知道或者不知道,都无所谓,你是这么想的,没错吧?”

端木楠话一出口,子蘅果然沉默。

端木楠是大师兄,且又身为神工坊主,那浑然天成的气场威严都是在漫长时光里一点一滴悄然渗透进骨髓精神的。端木子蘅以及所有的师兄弟们在端木楠跟前,从没有正面忤逆冒犯过,也不敢随便顶撞。

即便此刻正在被他言语嘲讽着,也只能静默的听着,不能回嘴。

“怎么不说话了?”端木楠见他沉默,却不相饶,非要逼问,“如果觉得我说错了,你可以反驳,让我听听你的道理。”

端木子蘅依然不开口。

端木楠还想说些什么,玖儿却有些看不下去。

“你们今天可真是有意思。又不是小时候,怎么还又来组队找子蘅麻烦?”

玖儿想起子蘅刚被师父领回来的时候,因为性格沉闷不讨人喜欢,师兄弟们或多或少都欺负欺负他,但他从来不说,也不找师父告状,把一切都视若无物。

这情况,大约直到玖儿和他搭伴一块玩之后,才没人敢再来找他麻烦。

如今,看到别人对子蘅发难,即便那人是大师兄端木楠,玖儿也下意识的就会站在子蘅这边。

原因无他,只是出于一种本能的,习惯。

端木楠看看玖儿,不说话。

端木离站在一旁,开口道:“小玖,这可和小时候不一样。你大可以问问他自己做过些什么。究竟是我们找他的麻烦,还是他想要来找我们的麻烦,这件事,恐怕真的不好说。”说完,他又转而对着子蘅,冷笑问道,“也给句痛快话如何,敢做不敢当吗?萧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