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老僧止不住地在石壁上腾跃,仿佛仙翁顽童,嘻嘻哈哈,笑声不绝,时而伴随几声长啸,翻腾之时,怀中掉出一本书来,江月上前捡起,乃是一本《金刚经》。
老僧内力深厚,长啸声震数里,一时间寺里的僧人都赶了过来,瞧着这位老僧翻腾,不敢上前,只是交头接耳,议论不绝。主持玄镜也闻声赶到,却只见那老僧翻腾盘腿坐定,双手合十,道了个“阿弥陀佛”,虽长须散乱,却气韵磅礴,俨然一副高僧形象。江月见那老僧不再翻腾,便蹦跃到他跟前,将《金刚经》递还于他,那老僧却道:“小施主,你方才说‘扫便扫了’,那么我的经书就‘掉便掉了’,你也‘捡便捡了’。身安乐处,既心安乐处,有相无相,尽归尘土。”言毕则闭上眼睛,五心向天,再也不动了。
一旁的主持玄镜笑道:“江月小施主,这是你的福缘,你便收了吧。”又转向那老僧道,“玄清师弟,你大彻大悟,喜极而去,正果圆满,老衲欣喜不已。”
玄镜如此说,江月才知这眼前的僧人就是玄清,此时已没了气息,圆寂了。玄清在达摩洞中枯坐五年,参悟佛法,这些时日被疑难所惑,胸中郁结,被江月一句“扫便扫了”通了疑惑,方才那几下翻腾长啸,又将他所有内力耗散,便圆寂了。这五心向天,原是道家的修习法,玄清虽出身少林,一身惊人艺业除“凌云渡”外,大多来自道家,圆寂刹那,不分道佛,不分诸相,大道成,正果满,以至肉身成圣,少林当即安排火化诸事。
此时江老儿也来到此处,依稀看到老友模样,不禁大哭,只道当年救命之恩。众人散去之后,江老儿向玄镜道出原委,原来当年柳如星重伤,正是为保护江老儿所累。这江老儿因其医术当年在江湖上也颇有名望,不知为何得罪了朝廷,刺杀他的竟都是大内高手,那时柳如星恰从西域归来,艺业尚未大成,难免寡不敌众,却也凭其本事喝退了杀手,救了江老儿一命,江老儿花了近三个月才医治好他。柳如星痊愈后,便教了江老儿“凌云渡”,让他在遇敌之时,可求得脱身,江老儿数次逃脱之后,终于无人发现其所踪,在那黄州南部深林村落里安顿了下来。
这玄清圆寂,江家爷俩则重新在少林寺内安顿,只因不做和尚,又需要少林寺的僧人维护安全,故他们单独住在寺中的空房里,江老儿依旧依旧负责采药医病,江月除到院落和帮江老儿采药外,也在那少林伙房里帮忙。少林寺伙房的伙头是祖字辈的僧人,唤作祖风,这祖风和尚虽衣着邋遢,形容肥大,倒是个厨房好手,做的菜样样精道,虽说这是清净无欲之地,僧人们却均赞不绝口,最喜祖风师傅的手艺。
祖风不似其它僧人般需要打坐念经,主持知他聪慧,打坐念经反而遏制了他的修行,任由他嘻嘻哈哈,在寺中闹腾。祖风休憩之时,常与寺中僧人说些江湖趣事儿,添油加醋,那些个僧人也常被吸引过去,之时在他们修行时不去打扰。这些日子江月与祖风相处,祖风见江月朴实,最喜欢与他逗乐,这日他正在伙房挥动大勺,让江月在旁剥茭白,说是要做茭白炒肉,这江月听到就觉得奇怪,一是这个季节的茭白不如夏季的鲜嫩,二是出家人怎能吃肉?
祖风拍了拍江月脑袋,道“哈哈,你这小子就不懂了,和尚我这‘肉’,可是用面粉做的。”
江月依旧不信,只见祖风将一坨面粉揉捏的老,又特殊烹制,还真如肉食一般,原来这祖风出家前原是江浙一带的人物,这种面粉肉食的做法便源自那里,这种“肉”,唤作烤麸。剥好的茭白,只见祖风先用开水一捞,在过冷水,这样茭白便嫩而脆,与红烧过的烤麸和炒,端的是香,这红烧的酱油,也是祖风亲手调制,有股说不出的鲜味儿。
祖风又炒了白菜,炖了豆腐,其中有股说不出的海里鲜味,原来是将豆苗蒸煮的汤汁勾芡浇入了白菜豆腐里,这豆苗煮出来的汤汁自有股煮海虾的味道,极是鲜美,江月先忍不住喝了两口。
炒这些菜时,祖风和尚也是没个正型儿,拿起那扫帚大的锅铲子边炒边大声喊:“今儿个大师傅高兴,给你露两手,看好咯,这叫韦陀铲!”说着颠了一炒滚油,将十数斤豌豆翻炒其中,油光发亮,那豌豆如绿珍珠般在空中涟落。
江月笑道:“哈哈,祖风师傅,咱们少林寺有这门功夫么?明明是韦陀杵,你却叫它作韦陀铲。”
祖风道:“有没有我却不知,只想那韦陀尊者未成正果之时,肯定也要做饭。”
江月又笑道:“祖风师傅,亏你还是个和尚,在这胡说,韦陀尊者修成正果前,也是个神仙。”相传这韦陀尊者原是在天宫花园里浇花修埔的小神,花园里的花神爱上了韦陀,被玉帝得知后大怒,将两人拆散,韦陀后来修行成护发尊者,那花神则变作昙花,每当夜间护法显圣之时,昙花一现,故称昙花一现为韦陀。达摩祖师西来,从先辈所传经文中悟得一套韦陀降魔杵法,端的厉害,为少林七十二绝技之一,五代时有位道字辈高僧凭韦陀杵法助周世宗柴荣大震燕云十六州,后柴荣早逝,北伐息鼓。
祖风使得自然不是降魔杵法,只不过随兴一喊。江月如此,祖风却不理他,又将大铲向后一扫,凌空跃起,倒着在锅里拨弄,江月见他身法精妙,问道:“大师傅,这又是甚么功夫。”
“这叫打狗炒法!”祖风答道,他拨弄之间,以将力道迅速逼入颗颗豆中,那豌豆形容不变,内已瘫软,又将盐酱均匀撒入,更易入味。
“不对不对。”江月道,“这江湖上有打狗棒法,且只有丐帮帮主会使,拿又来什么打狗炒法。”祖风此时使得也不是什么打狗炒法,却是自己的精妙武功,虽比不得玄清的身法,比那些祖字辈的和尚却高出了不少。
“再看好了,这个唤作脱剑勺。”只见祖风舀了勺热水,在锅上挥洒,再不断挥勺阻碍,这勺热水呈饼状平铺于锅里,与油相触,一时呲呲作响。江月虽与陆香相识,却不曾见过他使脱剑剑法,不过这祖风和尚一直胡诌,这想必也不是脱剑剑法。接着数道菜,又将昆仑、峨眉、蜀山、点苍、崆峒、清灵等等天下诸派武功名字瞎说了一通,算是把所有菜都做完了。
一连下来数月,每隔几日,那祖风和尚都要将天下武功的名字瞎说一气,江月也不见怪了,偶尔看到精妙的掌勺手段,便也学了几招。有时江月会问祖风为何喜欢瞎扯武功的名字,祖风只道:“名字什么的俱是虚妄,爱叫甚么就是甚么,甚么金刚切、罗汉斩,又有那么紧要,能将菜烧的好吃就行。”江月一时听来也不知如何作答。
时近隆冬,偶有飞雪,这一日雪停,祖风带江月上山采集菌菇与豆腐芋子慢熬细炖,以抗寒冷。采得数筐菌菇后,江月顺道采了些冬季才长出的药草,又与祖风掘了些冬笋,一并回到寺内。江月将那咋药草交给江老儿,江老儿见江月双手却奇道:“月儿,往日冬天你去采药必要涂些药膏抗冻,如此回来也将双手冻得通红,怎地现今却如无事一般。”
江月当即明白,一来每日与跳水劈柴,习武熬打,将基础功夫练得扎实,二来祖风教他烧饭食的手段虽胡闹,却是祖风的一身功夫,他也学了不少,自然不怕那霜雪之寒,如此江月心里更是感激。那日夜晚,江月屋内如往常般就着油灯看那本玄清留下来的《金刚经》,《金刚经》原是大乘佛经中的高深经文,早期虽有僧人翻译,全本是由唐代高僧唐玄奘从天竺取回,只是佛经已在中华普及几百年,《金刚经》的内容也被熟知,许多娃娃亦能背诵,只是这越是简单的经文却越是饱含深意,玄清大师道家出身,却?精深佛理,修得正果前,怀中揣着的却是这本《金刚经》。
“……须菩提。如来悉知悉见。是诸众生。得如是无量福德。何以故。是诸众生无复我相。人相。众生相。寿者相。无法相。亦无非法相。何以故。是诸众生。若心取相。则为著我人众生寿者。若取法相。即著我人众生寿者。何以故。若取非法相,即著我人众生寿者。是故不应取法……”江月见文心道:“此处经文甚是奥妙,我却难以理解,待明日请教祖风师傅一番。”转而又想,“祖风师傅只懂得烧菜做饭,平日里嬉戏胡闹,不似个僧人,他定也是不懂的,我还是去问寺里的其它僧人吧。”他接着读经文内容:“……须菩提!如我昔为歌利王割截身体。我于尔时。无我相。无人相。无众生相。无寿者相。何以故。我于往昔节节支解时。若有我相人相众生相寿者相……”
此时刮起朔风骤起,打了几片雪花进来,江月感透骨之冷,调弄了下炭火,又将窗户虚掩,留了透气孔。忽地门被撞开,冲进个衣着邋遢,形容肥大的和尚,嘴中只念叨:“冻煞我也,冻煞我也。”正是伙头僧祖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