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携手走进江宁城内,来到最繁华的街道上,走进一家门面极大的衣锦店里。洪舒让店家照着江月的身形拣一套冬衣,店家见江月洪舒蓬头垢面,多日不曾梳洗,刚开始还小觑了她两,即便洪舒拿出了银子,也以为是从富人家里偷盗来的,只和洪舒客套了几句,见洪舒谈吐,方知大有来历,便不敢怠慢,千挑万选,给江月着了鸦青锦袍并荼白短裘,又给洪舒套了身牙色长裘,又派了几个女眷,将他两个的脸擦洗干净,头式弄的清爽,俨然富家公子与千金。
江月又与洪舒手拉手观瞧街上花灯,洪舒时不时看江月一眼且掩嘴嗤笑,江月发现时也只是发慌,实在讨饶不住,道:“你总笑我作甚?”
洪舒笑盈盈道:“我笑你呀,穿着这一身,倒真像是个富家公子,不过又有几分不像,故禁不住发笑。”
江月听了之后以为洪舒讥笑他,故也没好气道:“这么好的衣服穿在我一个乡下小子身上,自然不像什么富家公子。”洪舒见他生气,心中反而更加欢喜,转而又道:“说像个富家公子呢,因为你眉目清秀,服饰华丽,说不像富家公子呢,富家公子个个体弱金贵,不似你般强健。”江月方才知道原来洪舒是想夸自己,一时羞红说不出来,只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将洪舒的手攥得更紧了。二人又东逛西瞧,走了不少热闹街巷,看了些许新奇花灯,吃了些元宵与其它小吃,算作饱了,直到五更十分,找了家客栈,分别要了个上等客房,洗漱一番,睡了过去。
江月醒来时已是晌午,房内的桌上已摆上几个菜碟汤碗,用盘子反扣着,又有一个砂锅“咕嘟咕嘟”地正煮着,香气四溢开来,稍稍梳理一番,洪舒便推门进房来,笑盈盈道:“呆子,早上我进来时听你鼾声如雷,可睡得舒服么?”
江月不好意思笑道:“自然……自然睡得舒服。”洪舒走到桌边坐下,将倒扣的盘子翻开放在一旁,边做边说:“赶紧吃点东西,我刚才出去买了几天干粮,吃完我们可要赶路哩。”
江月也坐到了桌边,看着九碟菜,分别是四喜丸子、淮山虾仁、锅烧海参、八宝烧鸡、什锦豆腐、醋溜白菜、清盐白蟹、冬笋蘑菇,又炖着个猪肉香锅,在江月看来,样式也忒多,这些材料倒是都在昭文居里伙房打杂时见过,只是昭文居的菜色以突出原料为主,未有这么多的烹制方法,昨晚只是吃了些小吃,此时便忍不住,囫囵吞枣起来。
洪舒见他吃的起劲,甚是开心,直劝道:“慢点吃,你看你那样,好东西也吃不出个好来,这里的厨房师傅可是全国闻名的,这些菜虽也普通,但这位师傅做起来却别有一番味道,看这个白蟹,原料可是上好的,只是用盐水腌着吃的,我去看过哩,这里的师傅用的是最精的盐,里头的红膏反而泛出甜来。”
江月一口尚未吞下,便要作答:“你们有钱人可真是嘴刁,我猜这桌饭菜的银两,够我们乡下人家活上一年的了……”江月说到此处见洪舒略有愠色,立马换了口吻,道,“不过味道的确是极好的,我爱吃。”
洪舒“噗嗤”笑道:“算你会说话。”她又指着那份猪肉砂锅,道:“你知道它的来历么?”
江月只顾着吃,不过也随着洪舒指着的方向瞧了瞧,说了声:“不知……唔唔……你快吃吧,不然呀……唔唔……就被我吃完了。”
洪舒笑道:“你这个呆子,慢点吃,这个啊,是我做的,叫作东坡肉,算是补了你上次的豆腐之宜。”
江月道:“这回你可骗不了我,这东坡肉,是苏子瞻先生的得意之作,在黄州时我听先生说过,不是用砂锅炖的。”
洪舒道:“当然不是用砂锅炖的,我是用锅做了红烧肉之后,再用砂锅炖起来的,我发现更好吃,所以就炖着了,还有,你看砂锅底下面,我也学着你热贴上了香葱。你这法子倒是极好,是谁教你的?”
“哦,是少林寺里的祖风师父。”江月答道,脑子里却又想起了另一件事,说道:“说来也怪,这个‘火云手’石川竟不趁我们昏迷的时候拿走我们身上的行李。”
“他定然是翻过一遍的,只是瞧见你身上的是本佛经,我身上的只是一包银子,他是武林中成名人物,自然不会贪图这些东西。”洪舒不紧不慢道,也端起碗来进食。
江月忽然想起紧要事,说道:“我方才想起一件事来。”
洪舒问道:“甚么事?”
“徐州城里的风热症。”江月道,“腊月得风热之症,本就少有,而徐州城里竟然蔓延如此,怕真的不是偶然。”
洪舒细思极恐,惊道:“你的意思是?那是人为?”
江月应声点了点头。
洪舒怒道:“定是孙家所为,否则石川也不会出现在徐州城外,他是来观察动静的。”
“据你所知,那石川是个什么样的人物?”
洪舒掰开了一只咸蟹,用筷子将里头的红膏剔出拨到碗里,边拨边说道:“这石川也算不得歹人,只听说他曾是贫苦书生,入赘到孙家,只因孙家与我洪家争斗,他要争口气讨他媳妇欢心,拜得名师,习武不辍,想在江湖中闯出名声,让天下人知道自己不是个吃软饭的。”
江月道:“你这么说,他三番五次挑战你爹爹的行为倒是能理解了,在少林寺偷盗经书,想来也是为了在孙家有些地位,算是有骨气。”
洪舒听江月如是说,心中对石川的恨意也消减了几分,又说道:“不过据说这石川十分惧内,看来那孙家的女主人孙芎定是个悍妇。”
江月此时掩住了嘴笑,强行将口中的饭食嚼了嚼咽了下去,似乎想说什么,但思索了番,又开始吃了起来。洪舒见状道:“笑甚么,想说就说,咽回去作甚,我又不会吃了你。”
看到江月表情,洪舒便知道江月想评论自己了。得到了眼前姑娘的许可,便说道:“我方才想说,倘若有人娶了你,也肯定是惧内的。”
“好啊,你敢消遣我。”洪舒举起手便打,江月则捧起个饭碗站起来躲,二人在房内追逐嬉戏……
用过午膳后,两人又向南走,因确定石川他们一直往北搜寻,所以两人也放松了警惕,向南去也如观览风景、游山玩水一般,此时尚在江宁城中,忽见一占地颇大的园林宅子,看站在门外的家丁穿着与大门上的雕饰不似官宦人家,只在外头观瞧已觉得不寻常,伸出外墙的树枝看似杂乱无章,实际错落有致,别有逸趣,江月只觉此地构造气派却不奢华,繁复却又舒适,有似曾相识之感。绕过后墙,到正门一瞧,正是孙宅。孙宅大门正开着,一群下人正俨然有序地往大门里搬货物。洪舒又想起孙家曾派人在她家的药材中下毒之事,此时对江月道:“看那些货物,像是药材,我们也去里面下毒如何?”
江月知她记恨孙家,但觉此事不妥,便说道:“我们尚在江宁城中,万一失手,岂不正好让孙家逮到。”
洪舒知孙家在江南势大,但如若自己设计的巧妙,必然不会被发现,不屑道:“我却不怕,即便逮到,他们也不敢把我怎么样,你小子就是胆小。”
江月知洪舒说他“胆小”是激他,他是个淡泊人,此时需劝住洪舒,道:“如果在他们药材里下毒,那么你和他们孙家人有什么区别?一样的不择手段,就是赢了孙家也不光彩。”
此话说到了洪舒心坎里,忆起当时洪家损失惨重,就气不打一处来,此时只得强压怒气,嗔道:“且罢,我洪家定要堂堂正正胜过孙家。”
江月笑道:“得了吧,你虽聪慧,说会经商我信,但药商以医术起家,这点你可差远了。”
“让你多嘴!”洪舒用手手掐着江月的手臂,江月“哎唷”疼得直叫:“姑奶奶,松开啊,疼死了。”洪舒更加用劲儿,更叫道:“还敢不敢!”
江月道:“啊,不敢啦!不敢啦!姑奶奶饶命!”洪舒见他讨饶,这才放开了手,双掌拍了拍,只说了声:“走。”随即便蹦蹦跳跳地向前走了,江月追上了洪舒并肩走了。
二人如眷侣般在这江南闲逛,每到风景妙处,洪舒必定停下脚步拉着江月观赏,江宁与杭州不过三百里左右,两人行了十数日,竟只走了百余里。此时已是二月,江南不比北方,雪已开始化了,植物渐露嫩芽,顶着残雪,江南丘陵起伏,原本皑皑白芒一片,此时只剩零星白斑,点在葱葱之中,二人青春相仿,面容又都生的清秀,拉着手儿,与山清水秀交融,已生情愫。
但觉清风徐来,令人舒爽,伴随阵阵水气,不比普通江河,原是到了太湖之畔,不想这初春之时,已有渔民漂舟江上,撒网捕鱼。两人想欣赏这太湖春色,于是决定舍旱路走水路,跳上了一渔家舟船。
那渔夫约莫四十岁上下,皮肤黝黑,脚上生茧,是个寻常的太湖渔家,他每撒一网,收起,便捞上零星几条大鱼,这渔夫反而边捞边喜道:“今儿个算作好收成啦。”洪舒在一旁瞧得出奇,她也曾见过渔家网鱼,却不曾见过网孔那么大的渔网,便问“这位师傅,这渔网网孔怎地这般大个,要是小点,还能捉上来更多的鱼哩。”
那渔夫道:“二位看似富贵人家的公子小姐,不懂这里头的门道也不奇怪,此时方才二月,大地初回春时,我们只求捞几条去年的漏网大鱼,留下那些小鱼,待养肥些再捕,故这时节出来打鱼的渔家,用的都是大网孔,要是用小网孔,只怕这太湖的鱼,早就空了。”
江月与洪舒听着点了点头,看着捕上来的鲜鱼,江月若有所思,忽然问道:“渔家师傅,我听说这太湖南岸也有家昭文居,你们的鱼儿,可是送往那儿的?”
那渔夫道:“昭文居的鱼生虽然天下闻名,但这太湖上的渔家少说也有百家,都往那里送,那里的客人也吃不了吧。”江月闻言笑了笑,自己确是天真了些,这渔夫又说道,“我们的鱼儿有些事大户人家收走,有些我们就跑到集市上去卖,只是这几年的营生却不好咯。”
洪舒听得有了兴致,问道:“怎地就不好了?”
那渔夫叹了口气,道:“都是这朝廷的新政所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