拂衣和尚冷笑道:“贫僧也是如今才猜到,两年前,陆明与陆英远赴东瀛,后又逐香儿出陆家,想来他们是奉宰相大人之命,在东瀛详查了贫僧生世。”
江月想起两年前在陆家作客时,老陈头说陆英将来要对陆香不利,果然如此,看来是陆明与陆英在东瀛得知拂衣大师生世后,怕受到牵连,便将陆香逐出以保全陆家庄,兄弟情谊、父子之情终究拗不过霸道权谋。
苏轼道:“我听闻仁宗皇帝在朝时,大将军率领一干军官并诸多江湖高手逼宫,要与那辽国开战,而大师以一人之力打败诸位高手,化解了这场宫廷危机,可有此事?”
拂衣和尚道:“确然,便是如此之后,我与仁宗皇帝结为八拜之交。”
苏轼笑着问道:“仁宗一朝,国力强盛,恰是收复燕云良机,仁宗皇帝为何只修内政,而不思进取,大师可知这其中道理?”
拂衣和尚笑道:“苏大人深谙此道,只怕是考贫僧。”拂衣和尚又转头问江月与丁雁,“江少侠,丁姑娘,汝可知为何?”见江月与丁雁都摇了摇头,拂衣和尚便道:“秦有蒙恬戍北,汉有封狼居胥,唐有李靖突袭,武周尽灭突厥,哪一个不是豪气干云,青史留名,贫僧也曾热血侠义,质问仁宗皇帝,其时皇帝赋诗一首,解了贫僧心中疑惑。”
苏轼问道:“却是甚么诗?”
拂衣和尚正襟危坐道:
“蟠龙一震九州同,
塞北却有别疆封。
江山若为苍生计,
何必哓哓问武功?”
苏轼闻言连连点头,心道仁宗皇帝不愧为千古一帝,心胸古之帝王难及,此诗说的是我大宋太祖皇帝以一条蟠龙棍打遍天下州府,统一中原,而北方辽国却也是一个统一的强盛王朝而非游牧部落,与匈奴、突厥相比,不可同日而语,何必徒耗百姓,以求身后功名,只要百姓富足,被后人骂羸弱又如何?若我中国强盛,则蛮夷之地自然感化,那辽道宗也曾道:吾修文物,彬彬不异于中华,可见华夏之盛,不在武功,而在文化。
丁雁道:“可是我听说大宋因《澶渊之盟》,每年需交付辽国银十万两、绢二十万匹,百姓足累矣?”
拂衣和尚答道:“姑娘可知大宋国库年收几何?”丁雁摇了摇头,拂衣和尚又道,“姑娘可知战事一开,所耗钱粮几何?”丁雁又摇了摇头。拂衣和尚便接道:“后人只记得汉武秦皇武功极盛,忘却了他们也因穷兵黩武累得国库空虚,百姓不堪其苦,秦因此而亡,汉由此转衰,岂是江山之福?”
江月问道:“常闻胡人诡诈,那《澶渊之盟》不过一纸之书,他们岂会遵守,然而近百年来北人不曾南下,却是为何?”
拂衣和尚道:“这个道理再简单不过,只因真宗皇帝御驾亲征,战胜了辽国,故胡人不敢南下而牧马,倘若其时我大宋战败,城下之盟,岂能有信。找就好比江湖武人拼斗,只有武功高强者,方能得饶人处且饶人,倘若打不过别人,还妄图饶人,岂不是笑话。那真宗、仁宗两代皇帝深知契丹非速亡之国,故战场得胜仍与辽国签订《澶渊之盟》,勤修内政,以强大宋,待国力数倍于辽时,一举灭之,以慰北民南慰望。然人算不如天算,英宗一朝后,朝中奸佞丛生,政事疲敝,遂猖獗至今。”
江月问道:“那么当今宰相大人改革,正是为了富强大宋,可他多累无辜,又当如何?”
拂衣和尚道:“王大人学商君以强大宋,只知其一未知其二。商君在秦所为,不过吴起、李悝之旧事,然独秦改革彻底,为何?只因秦人愚昧,不知文化,心性纯良,便让商君得逞。王大人想要将大宋翻天覆地,需从根基入手,即便遭遇阻碍,仍需徐徐图进,而非用小人杀伐,如此一来,必遗祸无穷。苏大人正是深知其中要害,故上书通达,却受排挤,落得闲人一个。”
苏轼道:“大师取笑了,苏某不过尽臣子本分。如今事已至此,大师欲往何处?”
拂衣和尚道:“琼州如何?”
苏轼道:“确是个好地方,地处荒僻,烟瘴弥漫,却也山高皇帝远,苏某便一路送大师过去,如何?”
拂衣和尚道:“多谢苏大人,江少侠,丁女侠,你们意下如何?”
江月与丁雁互相对视了一眼,左手与右手紧紧牵在一起,江月道:“我愿遵爷爷遗言,护送大师到琼州。”
苏轼见他们决心已定,便道:“如此甚好,我方才已吩咐下人安排了晚宴,诸位一道吧。”
三人齐声道:“多谢苏大人。”便跟随苏轼来到正舱,四周点了灯火,便如白昼。
众人分坐在两旁,每桌上除一般菜肴外,又放着各色各样的粽子,香气四溢,拂衣和尚、江月、丁雁才想起今日正是端午,只因今日凶险,全然忘了。江月见有一种粽子形如枕头,甚是奇特,便问道:“如此奇特,却是什么粽子?”
丁雁道:“你自小长在荆楚,没见过也弗奇怪,这是湖州枕头棕,剥一个尝尝。”江月将粽叶拨开,露出泛黄糯米,迫不及待地一口下去,是个猪油火腿馅,江月素来爱吃,再两口便吞了下去,众人见他模样,忍俊不禁。
苏轼道:“江少侠既然爱吃,便多吃几个,苏某也爱吃民间粽子,那宫廷之中,素喜甜粽,无有百味之乐。”众人也一时吃了起来。
晚宴过后,苏轼将三人安顿好,又命大船沿着海岸缓缓向南驶去,说是要一睹岭南风光。
不久便入深夜,大船靠岸歇息,清风弦月,灿烂星河,好一派夜间海色,江月与丁雁站在船头共享海景,执手相看。江月忽想起洪舒被害那一晚也是景色迷人,不禁眼中含泪。丁雁见他双眸清澈,神色忧伤,便知他在思念洪舒,便道:“你可是想着洪姑娘?”
江月道:“她待我极好,又传我功夫,相处短暂,却与我定了终身,我心中想她、念她,又与师姐模样无二,故看着师姐时……”
丁雁心中泛过意思酸楚,苦笑道:“我与洪姑娘如此相像,你看着我时自然念着她,我也并不怪你,我与他姐妹情深,她临终之际,托我照顾你终身,我自然答应,即便你将我当作了她,我也无怨。”
江月听她最后一句似有嗔怨,便道:“丁师姐,我岂是那般人,第一次见师姐时,心中自便欢喜。只是师姐说要照顾我终身,却是受了舒儿之累,这一辈子,怕是要拖累师姐了。”
丁雁冷哼一声,道:“你却以为我对你无甚情谊,只是守了洪师妹诺言,是也不是?”江月闻言低下头去,不敢说话,却听丁雁神色郑重道,“你爷爷江枫曾有恩于我们家,这份情谊,我牢记心中,你侠义心肠,恩情并重,正是能托付之人,那日船舶倾覆,我已入你怀,额头相触,有了肌肤之亲,此生便不会嫁于第二人。”
江月赶忙道歉,道:“却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还望师姐原谅则个。”
丁雁忽“噗嗤”一声笑道:“你……好啦,别贫。”顿了顿,又说道,“自此以后,你唤我作雁儿,我唤你作月儿,如何?”
江月知丁雁情深义重,此话却甚为熟悉,那日洪舒遇难之前“自此之后,你唤我作舒儿,我唤你作月儿”尤在耳畔,不禁忧从中来。丁雁见他模样,以为感人至深,紧握住他双手。江月被丁雁一握,暖流触及心底,便泣声应道:“今此起,我愿与师姐结连理、同心德,海角天涯,师姐愿与月儿共游否?”
丁雁正色道:“或许我与洪师妹明档如此,海角天涯、雨涟雪花,愿与你共闯天下。”二人执手相看泪眼,无语凝烟,上好弦月,海水漫漫,波光粼粼,二人情欲已动,江月未知男女之事,只觉小腹涌起一股暖流,便以为如同前几次使金刚力后丹田剧痛,一时不知所措。两人忽得脚步声,回首望去,原是拂衣和尚走到甲板上来。
虽说拂衣和尚已看淡生死,然灵隐寺弥勒殿被毁、爱徒陆香丧生,心有戚戚,夜不能寐,便来欣赏夜间景色,恰遇两少年人情浓时分,见江月面色难当,便上前问道:“江少侠,可有不适?”
江月道:“那‘大金刚神力’是玄清大师传于我,我每每使来,丹田内一股剧痛,却是为何?”
拂衣和尚右手轻拂,江月尚未反应,便已将江月左手抓在手中,摸了脉象,道:“那日你与‘辽东刀王’吕如龙比武后,我见你脸色,不似受了刀气,更似受了内伤,如今一看果然如此。”
丁雁关切道:“月儿受了什么伤?”
拂衣和尚道:“我曾闻着大金刚神力,习成之后得力大如菩萨,兼得世间诸相,可谓无敌,但凡绝世奇功,更重根基,那日所得《金刚经》中,只有内功心法,而无招式,你以‘金刚力’使‘天罡变’,李代桃僵,便得此祸,今日之后,需慎用。”
江月叹道:“我将《金刚经》尽数翻阅,并未找到任何招式,莫非只得止步于此?”
拂衣大师道:“江少侠何必忧虑,大丈夫行于世,智勇为先,苏武、张骞,手无缚鸡之力,却流芳百世,何如?”
江月追忆苏武张骞,忽又想到那霍去病追王庭,班仲升灭匈奴,此时海潮涌动,弦月光大,激荡江月,朗声笑道:“大师傍晚还说只有自身武艺强盛,才能得饶人处且饶人,为何又以‘智勇’相劝”,既然大宋纷扰,世间忧患,我江月生在大宋,当带三尺剑立不世之功,以求太平天下。”
“好志气!”船舱中又走出一人,正是苏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