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作者:羽氏      更新:2020-03-31 17:39      字数:4232

“醒醒,林齐齐,快醒醒。我们到了。”

我被这个声音给叫醒了。

毫无疑问,这是面具男子的声音,他的声音已经不像是第一次听到的时候那种隐隐约约带着电流感的声音了,但我依旧至今都无法判断这是否是他真实的声音。不过声音这个东西倒也无所谓,我连他的脸都没有见过,见到的永远都是假面,这样一想,声音是假声倒也是没什么要紧的,也听说的过去的。

不管这个声音是真声还是假声,我还是记住了这个声音,把这个声音深深地刻在我的脑海里。一瞬间我竟不知道,是我记忆深处的声音在呼唤我,还是真实的面具男子在呼唤我了。

这种感觉,就好像………………

就好像把一支新的歌作为自己的早起闹钟铃声,在第一次听到的时候,梦里也会响起这首歌,然后它和梦融为一体。

当然,这和我没什么关系。

做我这一行的,基本上都是浅眠,别说是闹钟这么大的动静了,但凡是有个其他人进入了我的安全距离内,我都会一下子惊醒。而且随着工作岁月的增长,我们对于时间的掌控会越来越精确,我能精确地睡十五分钟然后惊醒,强制地驱赶走自己的睡意,然后提起精神,继续开始工作。

听起来有些残忍了。

但是,事实就是,如果不对自己残忍,生活就会对你残忍。

生活就算没有那么残忍,那么,拯民逆天机构会让你明白什么是真正的残忍。

残忍到了一定境界,也就麻木了。

我现在就是麻木了。一种时刻敏感着、刺激着的麻木。这跟什么都感觉不到相比,到底哪一种更为残忍一点呢?我自己也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问谁都不知道吧大概,毕竟很少能有一个人能同时候体会到两种极致的麻木,其中一种就足够凄惨了,更何况两种。

我还是相信这么悲惨的人是不存在的。

不过相对于这种麻木的极致,精神的贫瘠与物质的贫瘠还有肉体的贫瘠,这三种贫瘠也是凄惨的很。

我大概只有前两种吧。

第三种也不敢贫瘠。

说起来,进入拯民逆天机构已经三年了,我从来没有见过残废了的修复者。

这有点魔幻了。

拯民逆天机构的一线工作都是高危工作,退居二线的也偶尔得顶替那么一两个,出去帮忙的也有一些,这一不留神就要被天罚的工作,为什么没人受伤呢?

还是说,受了伤了的人,一个都不留呢……

不留,不留,不留的含义自然是……我曾经想到这一层,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噤。

但我也不知道实际上是一种怎么样的情形,也许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真希望是如此,不然这个世界上到底还有哪里有一点光亮呢?

我从沉浸的想法中一点点醒来。

啊,这样麻烦的事情还是留给以后去想吧。我看了一眼面具男子,他在我睡觉的时候还是一直牵着我的手。

我们下了火车。在我的记忆中,这是一个极其不发达的小镇,好像其他的一切都已经进入了现代化了,只有这个小镇还停留在最原本的样子。最原本的样子也没有什么丢人的,只是它最原本的样子并不是那么美丽,也不似欧洲鼎盛时期的中世纪那个时代,那么一派优雅繁荣。这个小镇是纯纯粹粹的落后罢了。

但如今似乎和以前也不是那么一样了。是啊是啊,总归还是有些变化的,要是这里的人每一个人都不思进取,那么这个群体也无法被称之为人类了吧?人类和动物之间巨大的差别,不就在于人能够随着时代进步,哪怕自己不进步自己的子女也会进步,自己的子女不进步,子女的子女也还是会进步,进步是一件无穷无尽的事情,速度越来越快,就像是一台加速的跑步机,跑步机没有终点,一直到能量耗尽然后按了关闭按钮,人类也会是这样吧。

它的确“应该”是比原来繁华很多的,它“应该”有很多高楼大厦,有无数的小花园小公园游乐场这种我以前从来都没有见过的东西,我离开这里太早了,小学之后就没怎么回来过。回来的时候也都是夏天和隆冬,最冷和最热的季节,除了在家里哪里都不想去。曾经我家所在的那个城区是这个小镇最老的城区了,所以我才会没有注意到那个时候这里已经在悄悄地变化了吧。

不得不说我是个观察力薄弱的的人。在周围的一切其实都在变化了,什么都不可能一如既往的。哪怕是这样安慰自己,但是实际上自己内心早就已经知道真相了。啊,真相什么的,如果让人感到悲伤,但却还不能忘记的话,那个时候或许只有这种时候认为是徒劳的安慰才能聊以慰藉了吧。

又是一次唯心主义的胜利。

扯远了。

我说的都是“曾经”因为这个地方已经毁于一旦了。

毁在了地震。大自然的震怒。真是不公平呀,这股神秘的自然力量的强大能够一下子席卷发展了这么几亿年的人类群里,脆弱、弱小的人类,即使在科技上有了新的建树,但还是一遇到这种情况就束手无策了。

这里是一副地震刚过的景象,整个小镇最高的建筑是钟楼,那座已经没有在使用的钟楼,钟楼的样子很可爱,但早就已经旧了。它从地震中幸存了,但不幸的是它也有一点肉眼可见的倾斜,红色的墙皮也脱落剥落了。钟楼是地标,也是我对小镇最鲜明的记忆。它曾经是这里最为美丽的建筑,真好啊真好啊,地标是那么浪漫的东西,那么浪漫的建筑,光从这点来说,在无数个穷光蛋一样的城市中间,这里也能占据那么一星半点的优势。

火车站是唯一还在坚持工作的地方了吧,这么一块地方是现代工业的成果,修的还算不错,也成了半个收容所,一半用来出入站,一半用来收容一些离散而无家可居的居民。

小镇居民留下的老弱病残会比较多一些,我在那次新闻之后就没敢再去看新闻了,不知道具体的死伤人数。不知道也好,无法挽回的事情知道了也是徒增悲伤。

我紧紧攥着面具男子的袖子,这能让我安心。两个人大概是能够有勇气活下去的吧。换作是我一个人,在看见出站口那边那么多流离失所的人群的时候,会不会一下子脑内空白,失去意识然后被当惊吓过度的难民送到满是患者的医院里?

面具男子问我:“你还好吗?”

“老实说,不是很好。我脸色是不是不太好。”我抚摸着自己的脸,勉强扯出一个笑容。

“嗯………………”他仔细地观察了一下我的脸,好像在看一件艺术品一样。

残次的艺术品吧。

他郑重其事地得出一个结论:“嗯………………还好,还是活人的脸色。”

“死人的脸色那还像话吗?”

我心情略好一些了。他揉了揉我的头发,又像是对待一只猫一样。

“接下来要去哪里呢。”

他问我。我垂下了头,我不知道。我也不知道怎么去描述,我那个从前的家的位置。我说:“我先去买个口罩吧。”

还是得伪装一下。毕竟如今的我已经是“我”了。那么………………我如今算是谁呢?我如今是什么身份呢?

我一时半会儿也只有哑口无言的份了,我心里,我满心里都是其他的事情,完全没有办法集中心思去思考这些形而上学的问题。

但当下最重要的果然还是隐藏好自己的身份。如今的“我”还生活在这个小镇上,镇子不大不小。恰恰好就是那么点大,镇子的每一个角落都会有你认识的人和认识你的人,但是总归大部分人还是都互相不认识的,陌生人中的陌生人。

可在这种大规模集会的场景下,有那么一两个认识的人不就是足够致命的了吗?

虽然人类会用自己能够理解的话,什么“记错了”,什么“事情这样也还是说的通”的,去安慰自己看到了不可思议的事情的眼睛和无法理解这一切的脑袋。

也许事情就是这样不可思议。

但是人们都不信啊。

这大概或许也就是一种身体和大脑的自我保护机制吧,如果非得钻牛角尖去思考这个事情的话,可能就会得到一些了不得的结论,这些结论是我们生存不需要懂的,也不可以去懂的。麻烦是一种叫引火上身的东西,这样不明智也不可取。

可………………我终究怕是会百密一疏,毕竟后果是我一个人无法承担的。光看眼睛就能认出一个人的确不假,如果足够熟稔,那么看一个人的背影或许就能猜出来一个人是谁了吧,但是这仅仅是一种怀疑,没有整张脸作为证据来证明你看到的眼睛或者背影属于哪一个特定的人。

承认吧,人类与人类之间相像的可能性还是极其之大的,都是一个嘴巴两个眼睛一个鼻子两个耳朵(除去一些特别的人吧),女人和女人之间,男人和男人之间,那相同的地方更多了。我们有时候会觉得两只狸花猫是长得一模一样的,那么对于不熟悉的人来说,两个人眼睛长得像一点也没什么说不过去的嘛。

只是在这一点上,仅仅是在这一点上,如果家人也认不出来的话,似乎是有点可悲的。

如果妈妈看到我的眼睛,却不知道我是林齐齐,那我该作何感想呢,又该作何打算呢?不过对我来说,最主要是他们还生活在这个世界上,仅仅是存在就足够让我宽慰了。这不就是我当初抛下属于我人生的一切投入黑暗的目的吗?我舍弃了我所有的东西,不仅仅是身外之物,连我的“我”都没有了,“林齐齐”这个名字估计是唯一剩下来的东西吧。名字很好听,我不想要扔掉,扔掉之后不知道拿什么来替代这个名字,所以还是用“林齐齐”这三个字吧,不错了,比起一串数字代码,还是汉字,特别是美妙的汉字组合比较好。

在家人之外,还有一个“我”的存在让我格外在意。

在我去成为修复者之后,代替我的存在的生物(真的是生物吗?)。

这是一个疑惑。

我不知道该用“他”,“她”,“它”中的哪个字眼去形容。他/她/它究竟是什么样的存在呢?在第一次知道的时候我的心情可以用惊恐二字去形容,惊恐主要是恐惧。

这是我从前想都不敢想的东西,一模一样的我,大概就是我的“我”本身了吧,如果连每一个细胞都一样,那么做出来的行为是否也就一样呢?

那么对于爸爸、妈妈和弟弟来说他/她/它的存在,和我的存在,到底有什么本质上的区别呢?他/她/它会像我对待我的父母和兄弟一样去对待他们,那么从唯心主义的观点来说,只要他们感受是一样的,我也没有什么话可说。

哲学家都无法解决的问题,让我来思考,未免也太为难我一个小人物了,我还是不要勉强我自己去想这种怎么样也没有结果的事情吧,安安静静地接受他/她/它的存在,然后做好自己应该做的事情,才是我的使命。才是我生活在这个黑暗世界后唯一要去担忧的事情。不过我还是有个小小的希望,那就是,还是别让我看到他/她/它了吧,看到一个和自己一模一样的人,说实话,是不是还有点瘆得慌。瘆得慌就对了,那说明自己还有作为人类那么一点点的资格,如果连害怕都做不到,那估计算是彻底的失去作为人类的尊严和最后那点资格了。

我想到这里不禁叹了口气,拉了拉面具男子的袖子。

“先离开这里吧,我们去药店。”我这样说道。

他点点头,这样对我说道:“都听你的。只是……人大概会有点多,做好心理准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