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芷在公寓睡了个回笼觉,醒来已经是中午,脑子里肆意翻滚的疼痛与晕眩感已经不在了……
那晚之后,头疼就像一颗没有规律可循的定时炸弹令她日日发作,严重的时候甚至无法入睡,即便有喘口气的机会,余震般的痛苦仍旧会让她无法冷静地思考。
白芷走到案几前坐下,看着墙上泛黄的挂历,一排一排地数日子,那个……也好久不来了吧。白芷有点紧张,自从她患了病,例假就开始渐渐减少,最后索性完全消失。虽然已经不在那个世界了,可她却仍旧活了下来,她去附近的医院做身体检查,医生只说她身子太虚才导致头痛,并没有任何患病的迹象,开几服药就草草了事,只有她知道事实可能并不是这样。
她将身上剩余的所有银钱悉数摊在桌上,一粒一粒地数,实则已所剩无几,生活正在残酷地鞭策她,提醒她就快要断粮了……大半月前,一个头戴深灰礼帽的中年男子带着白芷将这里的二楼公寓租了下来,租期一年,再给了她一个月的生活费和伪造的身份证与学生证件,告诫她只负责她一个月的衣食和一年的房租,离开的时候留下了钥匙和房东的楼排号。
他显然是知道她的来历,白芷欲缠住那人问个清楚,可他身边不断地有人递来各式各样的文件,有的甚至委婉地劝着那个男人快点回去,他太忙了。可白芷哪管得了那么多,她莫名其妙地来到这个生不逢时的地方,脑子里一连串的问题都等待着他来解答。似乎是察觉到了白芷焦急的眼神,中年男子侧身面向她来,淡淡留下了句“谢某日后定向你解释”便急匆匆地走了。
他有身份,这是白芷得来的第一个信息。
原本空空如也的案几上摆放着几份整理好的报纸,是那人刚来的时候留下的,他很有威信,他的手下面对他的时候无不低头垂耳、轻言细语,不论他们想多么刻意地掩盖这种工作上不得不有的等级区分。白芷是一个十分敏感的人,短短的时间里,通过他们的对话她便能猜出他大概是个什么样的身份。他做事严谨不失风度,语气淡然不骄不躁,既能驱使手下又能付的起高昂的房租,一切都被他打点得很是妥当,绝不是个平庸之辈……他,是官。
白芷翻动着他留下的报纸,匆匆扫视了一遍,“民国二年”,“孙中山”,“北洋政府”等字眼一一映入眼帘。“原来是乱世……”白芷恍然大悟,紧锁的眉头却并没有松懈几分。
报纸上刊登的内容很多,有新闻广告、佚名投稿、寻人启事,不起眼的角落里还有许多由黑色方框团团围住的工作招聘广告……密密麻麻的繁体字着实阻碍着她的筛选进度……一定要尽快适应甚至学会它们!白芷暗暗下定决心。
街道上
挑捡良久,最后求职的目标终于被锁定:《申报》报社的编辑秘书。她从小便一根筋,只要是她认定的事情,就算是自己做不到,也绝不会降低等级给自己留任何后路;她也从不好高骛远,她认定的事情,一定不会脱离自己的能力太远……
白芷给自己做了一份漂亮的中英简历,顺带附了一页新闻稿。走在平坦的石板路上,两侧都是三层高的外国建筑,像极了电影里的租界地带。拐过一个胡同小巷,街道上的行人依稀少了起来,一座高耸的独栋建筑映入眼帘,同样也是洋楼,只是比起附近的居民楼,多了些人与机器混合的声音,倒也不嘈杂。果然,报社就该开在安静的地方,白芷推门而入。
自从去年史量才接办了申报以来,给创办了好几十年的老报社来了个彻底的大换血,大量的先进技术被先后引进,报社的人忙得不可开交,无暇顾及除自身工作以外的事情,以至于白芷进门的时候几乎没有人察觉到她的存在,又或者是根本不在意。
“请问,能告诉我面试点在什么地方吗?”白芷迎面拦住一个小哥问道。
小哥正在翻阅手里繁琐的文件,见有人问路,低垂的头微微抬起,顺带扶了一下鼻梁上的银边圆框眼镜,礼貌地确认道:“面试是吗?”见白芷点头,随即指了指前方不远处的扶梯,道:“二楼左拐,直走后右拐再左拐第三个房间便是……”
白芷一脸茫然,面试的地点有必要这么远吗?一个字都没记住……
小哥见她面露尴尬,也晓得这面试的地点实在是设置得太不合理了,他看了看手里错综复杂的文件,最终还是都摞在一旁,对她解释道:“最近社里运来了几批新进的器材,占了好几个房间,所以面试设在了偏远的地方,不如你随我来吧。”
白芷跟在他背后,正准备表示感谢,就在那时,密密麻麻的工作桌间传来一个女人讪讪而又喑哑的声音:“祁明,今日关于闽中那批违规趸货的稿子可写好了?”
面前的小哥急忙应了声:“写好了,稍等一会,我马上就拿过来。”
他就是祁明。
“可我这边等不及了呀,李副主编还在办公室里等着审呢。”女人的声音里透着一股粗莽的娇柔。
白芷见那名叫祁明的男子着实很忙,识相地示意他不用管自己。祁明投来一个十分抱歉的眼神,随即走向了那个女人。
白芷上楼途中悄悄抬眼,一个三十好几的丰满女人“不经意间”瞟了她几眼,二人目光交错时继而做出一副认真工作的严谨神态,热络地同小哥谈着话,极力掩盖着自己真实的意图……白芷会心一笑,祁明小哥年纪轻轻、相貌清秀,是她来到这个世界上认识的比较仪表堂堂的人,她和他说几句话都能令人眼红,想必是很受报社女性欢迎的了吧。
白芷曾经一度希望自己不要如此敏感,可在这种时候,她又很欣喜自己有着这份敏感,因为,在她看来,报社是需要她这种人的……
白芷来到那个房间,面试的是一位穿着严谨的中年女人,她快速地瞅了一眼白芷,气定神闲道:“简历给我吧。”
白芷恭敬地递交了简历。
中年女人草草扫视着,当阅到其中一行的时候,她原本无神的双眼刷地亮了一秒,抬头正视了一眼白芷,语气仍旧淡漠:“留过洋?”
有希望!白芷点头如捣蒜。
“难怪字迹拙劣……”中年女人将简历摊在桌面,示意白芷自己看。
这女人……白芷嘴上不说,内心却忍不住吐槽。她花了大半个月练就的繁体字,以前再怎么不济,也从来没有人说过她字迹拙劣……以后如果在她手下做事,不知道要被批评成什么样子。
“新闻稿的内容粘稠,像裹脚布……”女人继续批评道。
白芷气得吐血。
女人丝毫没有觉得这么评价有什么不妥,不苟言笑道:“来一段英文试试。”
白芷照做。
听罢,女人将简历倒扣,淡淡道:“口语不错……听着”,女人提高了音量,目光如炬,“给你一个月的时间练好你的字,新闻内容也得改,在我手下,实习期工资微薄,编辑助理的职位,我还要观察一段时间。”
白芷汗颜,天哪,她竟然说了五十四个字,比刚刚加起来都还多……
“听到了吗?”凌厉似惊雷。
白芷一个激灵,反射性地回答了声“是”。虽然被训了一顿,可白芷真没想到面试会这般顺利。
“明早到岗,逾期不候。”
门关上了,中年女人听着白芷离去的脚步声,闭了闭眼,对着一旁紧闭的小室,无奈道:“出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