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清水
作者:拂尘少佐      更新:2020-04-02 03:05      字数:2407

凛冽的寒夜,玄紫色的天空中堆积着乌黑的云,一团一团的,支配着白辣辣的雨点,重重摔打在空无一人的街衢上。雨势很猛,就连树枝上柔嫩的新叶也被折断了几片。

白花花的洋房整齐地排列在柏油马路两侧,室内灯火熔金、人影幢幢,同街边的路灯连成一线,直直射向天边那条泛黑的边际,最后缩小成了一个金色的小点,远远望去像是无尽黑暗中生出的一条璀璨的金龙。这是上海华界最奢靡的一片居民住宅,是金钱权力的龙脉所在,里面住的大多是中国人,也有零星的日本人。

人行道旁的一处街口上坐落着一幢烟黄色的日式住宅,灯光也是烟黄色的,与左右两侧的光芒万丈相比之下显得有些颓靡。

居室里,一个穿着和服的男人臃肿地斜坐在叠席上,肥硕的左手手肘悠闲地枕在席上的小木桌边缘,手里窜着一根烟管,此人便是清水和野。只见他双眼微闭,嘴唇不住地吸吮着烟头,烟雾便从他翕动的宽大鼻翼里拥挤而出,使得因为下雨而变得潮湿的屋子里云烟缭绕……

“兄长,是我。”玄关外,传来了一个清冽的男声。

清水和野听罢,顿时眉头的肉拧出了好几层,自从父亲去世之后,天宥会的破事就滋生出一大堆,他手头有几个得力的老手,平时也就委派他们东奔西跑了,这次父亲离世事发突然,他也就额外费了点精力,但若不是有会里的老人扶持,他再费力也是无用的。门外的胞弟倒是趁乱揪出了些生事的家伙,会里的人对他是称赞有加,看来他想要坐上主师的位子,着实要费一番功夫……只见他不快地停止了吞吐的动作,身子只稍稍正了正,就道:“进来。”

隔扇门被一个家丁躬身拉开,玄关外一人西装革履、身姿秀拔,正是那清冽男声的出处。两人相视无语,清水和泽只顾踏上三合土,安静地脱鞋,继而有条不紊的走上式台,面对空气中的云烟似乎早已司空见惯……直至烟黄的灯光将他凌锐的脸庞打磨得纤柔了几分,是时候了,他也就不痛不痒地打了声招呼。

清水和野同时礼貌性地捺了捺嘴角,以示回应。

“父亲的事商量好了?”一家之主不说话似乎有点过意不去,清水和野也就开口了,他知道清水和泽来此的目的,无非是互送父亲遗体回国,前来辞行罢了,在他眼里这样的举动只需派个小厮通报一声,见面没有任何意义,他对于同父异母弟弟的存在厌恶感与日俱增,对他这番无谓的走过场的庸俗形式更是深恶痛疾。

“已经办好了。”清水和泽回答得云淡风轻。

清水和野心中一紧,他有一种不好的直觉,疑惑道:“办好了……是什么意思?”

“我已经将父亲的遗体运回了国,陪同回去的有森川老先生,兄长放心。”

满屋子顿时静悄悄的,随即一双大手向木桌上重重一掷,清水和野的表情已经从起初的愕然惨白变成了铁青。

“清水和泽!你故意的?嗯?”清水和野咬牙道,最后一个字拉得奇长,鼻孔急促地吐露着残烟,在灯光下泛了黄。

清水和泽凝视着愤怒的臃肿男人,道:“兄长气什么?这不是好事吗?”

“好事!好事……”清水和野随即发出一阵哼唧的笑声,不久笑声戛然而止,屋子里又是一阵静悄悄。

清水和野再此爆发,朝清水和泽一阵厉吼:“我让你亲自护送父亲回国,你倒好,让别人给送了回去!”

清水和泽听罢,假装抚了抚额头,道:“兄长莫急,天宥会的事着实费了点神力,兄长给我布置的任务,我本该好好完成,但不料近来意志薄弱,还望兄长见谅才是。”

清水和野浑厚的胸膛起伏不断,滚白的肉在胸脯前的领口处时隐时现。清水和泽平日与父亲走得近,他本想利用这点逼迫清水和泽回日本,他再借势掌控天宥会,趁机扭转局势,如若清水和泽拒绝,他便可煽风点火指控他不念旧情,让所有人都看清他的真实面目,然而万万没想到他竟然用意志薄弱这样毫无说服力的借口来推辞。

“天无二日,你就不怕人心不向着你?”清水和野已经气得面色通红,油光的脑门上冒出了涔涔的汗,他一向直言直语,不会摆中国式的那套门路。

“我已经做了我该做的,亲力亲为。”清水和泽说至最后四个字时特地放缓了速度,掷地有声,说完起身欲走。

隔扇门再次被拉了开来,不远处的家丁瞅见了,惊得连忙上前引路,谁又能想到一次会面能结束得如此火急火燎?

清水和泽向居室里的人行了一礼,让家丁止步,随即顺着来时的路走了回去,家丁看了看居室里愤怒异常的人,小心翼翼地合上了门。

清水和野气得心绪紊乱,他就知道!他就知道清水和泽不会无缘无故来的来!他很想像市井的庸民一样胡乱啐一口,然而他不能学,在上海,他要活得更像一个日本人,于是只得胡诌骂了一通。

雨停了,天边乌黑的云团散了开来,就像居室里散开的烟云。清水和野独自走在和室外花园里的石青小路上,脚上的黑漆皮鞋是来时伶美惠子给他换上的,这栋烟黄色住房的女主人正拿着伞跟在他的身后,怕雨势重来。他不欠她什么,从来都没有,他知道她的心思,以前无法给她的,现在更是不会给她。

“乌云散了,你也回去吧。”清水的言语间有了一丝温度,但并未回头。

“上海的雨反复无常,我怕一会又……”伶美欲言又止,温柔的话语里存着担忧。

“无妨。我开了车,下雨也不是什么大事。”清水回绝道,说完便向前走去。

伶美只好嘱咐了一句“注意安全。”清水听罢,似是想起了什么,停驻片刻,对伶美道:“现在最好不要去居室。”随即离开了。伶美自是明白,点头示意。

夜晚的天空清澈无云,月华如水,伶美独自走进卧室,拉上门,转身只见床上有一个黑黝黝、肥硕硕的身影,月光透过纸窗照射在黑色的身影上泛起了一层黝亮的金边。

“下雨天,他进来的时候脚边没有湿……”黑色的身影在床上动了动,单手肘在枕巾上,另一只手缓缓伸出,张开了掌心。

伶美吸了口凉气,不急不慢地走到床边,单手附了上去,清水和野的脸孔从黑暗中露了出来,她被一把拉上了床……

现在最好不要去居室,现在最好不要去居室……他的嘱咐,纵使无力她也心存温暖,该来的终究会来,床上一阵翻云覆雨,她紧握残存的意识和破碎的回忆,静候惨淡的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