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美仑下来时已经是凌晨了,她的头发上还带着晶莹的露珠,她沿着曲折的山路慢慢的往下行走,叶之奂就跟在她的后面,她好像一无所知,整个行程都不曾回头看一眼。
整整一夜她想了很多,也想过要报复,可是报复谁呢?虽然不曾亲近,但是毕竟血脉相连,难道自己也像八点档电视剧中的那样,演绎现实里的豪门恩怨?
她自己很快否定了自己的想法,她从小秉承的教育就是礼让,她不要自己为了这些放弃自己的本性,而失了自尊,变成一个自己也不认识的人,为了仇恨,去筹谋,去算计,甚至去出卖自己。
远远地,叶业成和左源就看到了山路上那个蹒跚的身影,他们从车里出来,走了过来。
下到山下,她才发现那些担心的目光,她表情依然凄楚,声音嘶哑,对着叶业成和左源说:“对不起,让你们担心了!”
声音自喉部发出,像是用尽了胸腔所有力气般的吃力。叶业成一阵的心酸,眼泪在眼圈里打了一个滚儿,硬生生的逼了回去。
左源疼惜的说:“别说话了,赶快回去休息吧!”说完想让美仑坐他的车回去。
“你们也一夜没睡了,都赶快回去休息吧!我自己打的回去就好。”说完兀自走向旁边的大道,留下他们几个人傻傻的站在那里。
他们看着她上了出租,才慢慢地发动车相继离开。
接下来的几天,苏美仑好像已经把伤悲压在了心底,她把外公的衣服用物整理归纳在一起,以便在“烧七”时给外公送去;又把家里的上上下下打扫了一遍,所有的事情都是她自己干的,邻居大妈过来帮忙,她婉言拒绝了。然后她找了附近一个种花的大叔帮助打理外公的花房,预付了两年的费用。
她开始了正常的生活,搬到了青城的公寓,五天之后她开始工作。
那天大卫通知她他将要来青,她赶到机场接机,大卫乘坐的航班是北京时间五点到达,因为路上堵车,她到达机场晚了十分钟。
到达时大卫已经走了。
她等了一会儿,然后到机场的广播中心寻求帮助,结果还是没有找到大卫。
这样来来回回一折腾,时间已经指向了五点三十分。
苏美仑非常的焦灼,站在人流熙攘的机场大厅一时没了主意,手机刚才她已打过,关机。大卫是第一次来青城,人生地不熟的,自己这个东道主却在人家刚来时就放了人家的鸽子,也不知道大卫现在在哪里!
大卫这样的人物,世界各地满世界的飞,即使是第一次来,走失也是不可能的,这个方面苏美仑倒是不担心,担心的是他下榻的酒店,第一次来对这里不熟悉,何况她已经帮他预订了。再者自己在伦敦三年,大卫对自己的关照苏美仑很是感激,人家大卫第一次来,就发生了这样的事,苏美仑觉得是自己的失误,没有做好东道主。
她的手里握着手机,快步走在出机场的通道里。
“有三只小熊啊,是一家,熊爸爸,熊妈妈,……”苏美仑快速的接起手机:“你好,那位?”
“苏医生吗?我,方志!”
“你好,方总,有事吗?”一听不是关于大卫的电话,苏美仑的声音由急促变得清冷,方志个人和她没有任何的交情,他打电话给她,会有什么事呢?虽然她已放弃报复,但是那始终是她心里的一根刺,这件事办完了,她不会再和他们有任何的瓜葛。
“苏医生,大卫我接到了,您别着急……”
原来是这样,有了大卫的消息,苏美仑长长舒了口气。
“方总,请找大卫接电话,他的电话关机了。”
“好的,您稍等。”
电话那头隐约传来方志让大卫接电话的声音。
“嗨,海伦!”
“嗨,大卫,旅途顺利吗?我已经帮你联系了酒店,你现在在哪里?我过去接你!”
“谢谢,我问问。”
电话那头出现了一片静寂,这档口可能是大卫捂住听筒和周围的人说着什么,苏美仑静静地等着。
“苏医生,我,方志!我们现在在丽都,你也过来吧!叶先生说今日为大卫先生接风!”
叶先生!哪个叶先生?苏美仑不仅在心里翻了几个滚儿。应该是叶业成先生吧?苏美仑觉得能办这件事的多半是叶业成。不管是哪个叶先生,反正这件事以后再无瓜葛,也算是利用他们报答大卫这几年的知遇之恩吧!
苏美仑驾车驶向“丽都”。
又是二十六楼,苏美仑坐电梯上去,她的心里是忐忑的,就是在这里,她找到了三十年来怨恨的源头,就是在这里她也终结了三十年来开启的唯一的希翼。
她努力的稳定了一下心态,以至于自己不失态。
方志正陪着大卫在闲聊,他们聊得很投机,苏美仑推门时,他们正在相视大笑,他们的头一起转向门这边。
“苏医生来了!”方志忙站起来招呼。
“嗨,海伦!”大卫也招呼道。
苏美仑微微笑着走过来,和方志握了握手,和大卫轻轻拥抱了一下。
方志招呼苏美仑坐下,让她和大卫先聊一会儿,自己就走向旁边的一个房间。
苏美仑和大卫小声的聊着这几天的行程。不到一刻钟的功夫,旁边的侧门打开了,叶之奂从里面走了出来,方志尾随其后。
原来叶先生是他!
不知道为什么,刚才还忐忑的心现在完全平静下来,苏美仑脸上带着职业的微笑,慢慢的站了起来。
“大卫先生!”叶之奂首先热情的向大卫伸出了手,大卫也忙伸出手去,两只手紧紧地相握着。
接着叶之奂转向苏美仑,眼里的笑意依旧,那只是一层渲染上去的颜色,“苏医生!”
苏美仑微微的颔首,表情没有任何的变化。
这样就好,他们之间现在只是合作关系。
“今天叶先生略备薄宴,一是为大卫先生接风略尽地主之谊,二是为我们的合作有一个好的开始叙情。”方志说完招呼摆宴。
主宾坐定,排面不大,但菜品很精细。
“今天不谈公事,为认识新朋友,我们举杯。”叶之奂举起杯来一饮而尽,其余的三个人也共同举杯。
“叶先生能为我们的科研鼎力相助,我们非常的荣幸,今天我在这里敬你一杯,表示感谢。”大卫举起杯来。
“大卫先生言重了,我只是想为这里的百姓做点事情。”叶之奂说道。
听到这句话,苏美仑抬起头看向叶之奂,他的脸一如既往的微笑着,看不出任何的表□□彩。
“叶先生,我为青城甚至国内的病人谢谢你!”苏美仑举起手里的葡萄汁,一饮而尽。
放下个人的恩怨,他能有这样的胸怀,能为一方百姓造福,也算是不枉在青城呆过那么一段时间,也算是有情义的,苏美仑觉得自己的决定没有错。
叶之奂把杯里的酒猛地灌进了喉咙,一阵的呛咳,他接过方志递过来的纸巾轻轻的擦拭着,他给她的,也只有这个了!
“叶!没事吧?”大卫急声问道。
“没事,没事,喝的急了,让你见笑了!”叶之奂摆摆手道。
宴毕,大卫在方志的安排下下榻在了“丽都”。
虽然大卫一再的表示苏美仑已经安排了住处,但是还是架不住方志的再三挽留。
安顿好大卫,苏美仑到停车场取车。四月份的青城已经暖和起来,夜风鼓起苏美仑外搭的开衫,她的腰身显得更纤瘦了。
叶之奂坐在车里看着她,步子依然快而轻,头发有些长了,失去了形状,现在被夜风乱蓬蓬的吹向脑后,脸瘦了一圈,下巴更现尖削了。
他抚摸着那枚象牙狮头像,那温热的触感像是还带着她的温度。
他看着苏美仑坐进车里,看着她的车闪动着转向灯驶出停车场。
她的平静让他不安,这些天来她太平静了,即使他知道她是一个定力很强的人,也仍然感到不安,在接二连三的打击面前,她超乎寻常的理智。
她的脆弱他是知道的,正因为拥有的太少,她的内心比谁都害怕失去。
今晚的她让人看着心疼,她就像没事发生一样坐在那里,和他们谈笑风生,甚至敬了自己一杯,看来像是全放下了,可是只有自己知道,她那样的性格,凡事在她心里都会留下印痕,她不是水过无痕的粗糙性格,不会就此放下的,何况是那么大的事!叶之奂知道那些事在她心里的重量。
他取出电话,屏幕亮了起来,她的笑脸出现在屏幕上,野花草的花环下,她的脸比现在圆润了很多。
他的手指轻轻的触摸上去,凉凉的,那温暖的笑意终是变成了回忆,只留下这没有温度的平面。
他要重拾她的笑容,哪怕就只能远远地看着。
他按下了按键,拨了出去。
谈判是在第三天举行的,说是谈判,其实是也是单方面的合约,合同已经做好,就等大卫签字,叶氏占七成,科研中心占三成,所有的条款都是霸王条款。
叶之奂坐在那里,面容阴鸷清冷,修长的手指摸着下巴,面对着苏美仑一脸的激动,清淡的目光撇了撇,连下巴都没动。
“苏医生,您有什么问题尽管来问我,我们律师团有最终的解释权。”坐在首席的一位律师目光转向苏美仑。
原来一切已经变成如此这般样子,所有的人与事都是过往的梦一场,她与他相互不曾相识过。这白纸黑字的契约只是陌生人之间为利益关系相互的制约,表达出自己的意愿,合作与否悉听尊便!
撇开别的不说,前天的谈笑风生称兄道弟现在看来是多么的可笑!到底是商人啊!谈判才是他的主战场,所有的一些铺陈都是为此服务的。
苏美仑想起帮叶之奂取证的事,这个人不是惯于知此知彼吗?自己真是大意了,说不定前天的款待就是为了摸清对手的秉性套路,好见机行事。
苏美仑在心里冷笑了一声,面上的表情渐渐恢复平静。这个时候急不得,敌不动我动,必会让人看出端倪。
“大卫?”苏美仑转向大卫,目光里带着征询的意味。
“还可以吧!我们只是提供部分技术援助,剩下的都是叶氏注资,这份合同还算合理吧!”大卫小声的伏在苏美仑的耳边说着。
苏美仑的眼睛随着大卫的一字一句慢慢的睁大,她有些疑惑不解的看着面前这个黄发碧眼的白种人,像看着一个怪物,那些话从他的嘴里说出来简直的匪夷所思。
“你也知道,我们的那个项目因为资金问题捆绑的很难伸展,我们不是什么商人,不想多少利益,更不想得到利润的是谁家,我们只是想做好自己的一切,为理想。所以说一切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谁能给我们提供一个合适的环境,可以不受束缚的做自己想做的事,其余的真的不重要,ok?”
大卫的蓝眼睛里目光有些锐利,它直逼苏美仑的内心。苏美仑怎么也没想到大卫会说出这么一番话,三年来她第一次这么仔细的打量眼前的这个中年男人——眼角开始有了细细的纹路,嘴唇薄薄的,嘴角略微的向下,线条鲜明的面孔在此刻严肃的表情下更显得凌厉。
科学真的没有疆域,它可以跨越国界,可以超越信仰,可以凌驾人自私的欲望,这就是理想吧!一个人一生真正追求的这样的境界,夫复可求?
苏美仑突然觉得自己的担心是多余的,就在刚刚,她还觉得自己这方没有做好功课,结果导致这么的被动。可是听了大卫的一番话,她觉得是啊,其实一切都不重要,对他们这么做科研的人来说,能做自己的所想,一切都不重要!何况叶氏为科研人员提供的待遇丰厚,免去了后顾之忧;更重要的是科研成果如何运用完全在乙方的意愿下,也就是说完全听从她这方的意愿。所有的这些在合同里都做了鲜明的标注。
苏美仑朝大卫略微的点了一下头,大卫微笑着轻轻握了一下她的手,飞快地在合同上签下自己的名字。
既然大卫都愿意,自己也赞同他的观点,虽然在此时看来有些勉强,但是他说的也不无道理,那就随他吧。不管谁得利,这方水土上的百姓是得益的,不是吗?
合同是在“丽都”签的,签完合同,大卫回房间休息了。苏美仑驾车行驶在路上,经过无锡路时她拐了个弯,车子驶向机场方向。
她定了三天后的机票,她觉得事情终于要告一段落了。
经过这一番晃悠,回到公寓时已近中午,把车停好,开楼宇门时才发现左源就站在一侧。
“师兄,你来好久了吗?怎么不打电话?”苏美仑手里的钥匙停滞在伸向锁洞的半空中。
“没有,我也刚到。”左源明显的表情不自然。
苏美仑也没有再说什么,直直的把钥匙插进锁孔,门开了。
苏美仑与左源一前一后进了室内,苏美仑躬身换了拖鞋,脚从高跟鞋里解放出来,一下子舒服了很多。
她把左源让坐在沙发上,自己转身打开饮水机,准备泡茶。
“美仑,今天和叶氏的合同签了?”左源坐在沙发上问道。
“嗯。”苏美仑只简单地回了一个字,无意再谈。
“有什么不妥吗?”看到苏美仑有些不悦的态度,左源追问。
“没什么。”
对话嘎然而止。
饮水机里水咕噜噜作响,水开了。
苏美仑把开水直接倒进刚刚放了茶的玻璃杯里,端给左源。
左源看着在沸水中翻腾的茶叶,那些灰灰的卷曲慢慢的舒展,成为了小小的叶芽儿,绿绿的,交错在一起,接着水也变成了黄绿色,整个杯子里就是一个枝丫交错的热带雨林。
所有想好的话竟一句也说不出来,他把一个小的丝绒盒子拿了出来,打开,一枚亮闪闪的戒指镶嵌在墨绿的绒面上。
“美仑,我只想照顾你,我只要你快乐。”
躲避了这么多年,这个时刻还是来了。苏美仑看着那个承载了很多的小盒子,那钻石的亮度晃得她睁不开眼,她微微的低了低头,沉吟了一会儿。
今天的阳光甚好,透过玻璃窗,大片的阳光扑进来,室内的泰国兰花开了,嫩白的花在阳光下更加的淡雅,婷婷的挺展在那里,亦如一位盛装的仕女,款款而来,落落有致。
一股馨香弥漫进苏美仑的鼻息,苏美仑深深地吸了一大口气,像是突然有了底气般的抬起头来:“师兄,这么多年你的心思我再不懂,那只是说明我在骗人,谢谢你这么多年给与我的所有,能不能再给我10天的时间?”苏美仑平静的说着,眼睛毫不回避的看着左源。
“为什么?”左源拿盒子的手明显的僵住,他的声音有微微的颤音,这么多年的等待,不害怕拒绝是假的!
“这段时间发生了很多事,我想出去散散心,梳理一下,等我回来,我会专心的接受,好吗?”
“好的。”只是这样吗?那有什么不可以的呢!左源知道现在的苏美仑心里肯定塞得满满的,就是他现在也有很多的疑问。这也是他急不可待的来表白的原因,他想让美仑知道,在所有的人都离去的时候,还有他留下来陪她,他只要她安好快乐。
“你要去哪里?我能陪你去吗?我只是陪着你,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问!”
“师兄,谢谢你,可是我想一个人,一个人好好地沉淀一下。”苏美仑的声音里带着不容多说的坚决。
“等我回来,我们就订婚。”苏美仑用的是肯定句,她用平淡的语调说出了左源一直想说的话,表情平和的像是说今天天气真好一样的淡然。
“那好吧,你自己照顾好自己。”左源虽然也感觉到了苏美仑没有丝毫欣喜地淡漠,但是他的心里还是雀跃的,至少这么多年的等待有了一个期限,而且并不长,只有10天。他把苏美仑的淡漠看成了这段日子来的后遗症,彻底的忽略掉。至少她给了一个明确的态度,这就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