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卫是两天后走的,在这两天里苏美仑陪他在周围转了转。
苏美仑把科研中心的工作筹划案拿给大卫看,大卫称赞她有些太急,苏美仑只是笑了笑。
“大卫,这些是你告诉我要建科研中心后的思路,你带回去和同事们看看能否有用得着的地方。”
“休完假你不是就回去吗?你自己带回去,然后自己阐述不是更有效果吗?”大卫的蓝眼睛盯着苏美仑。
“大卫,我希望事情快一些,尽快的整理出完善的方案,你先带回去让大家看看,然后提出建议和意见,不是更好吗?”
“ok!海伦,你是项目的负责人,将来会是青城分部的主管,你的思路很重要,所以我希望你尽快的调整好自己,投入工作。”
中山公园的樱花林里,樱花正盛,烂漫的樱花下,缤纷的樱花中,大卫和苏美仑说着与花事毫无关联的话题。
“海伦,我听说了你外公离世的消息,我表示遗憾,你节哀。人的生死最由不得自己,我们要把这些抛却,把能够由自己做主的事做到极致,这样生命就足够完整了。”
淡粉的樱花花瓣如蝶般轻盈的飞舞在空中,苏美仑伸手接住了一片,那娇美的身形还没有退却生命的颜色,依然粉嫩可爱薄如蝉翼的剔透,苏美仑的手慢慢的攥起,慢慢的收紧,再张开时,淡淡的墨紫色的痕迹和丑陋的紫黑色的一小团儿。
苏美仑惨然一笑:“大卫,谢谢你。”
是啊,那双足以反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大手是不可控的,但是自己的生命是可以控制的,既然是悲情的,也要绚烂到极致。
飞机渐渐地下降,俯瞰之下,大片大片的绿海之中是蜿蜒的带状道路和星星点点的城市街区,越来越近,像是用了放大镜,大片的绿海被驱逐出了界面之外,高楼街道甚至路上的车辆依稀可辨。
照样是熙攘的人流,照样是悲欢离合上演的地方,只有苏美仑是孤零零的一个人,对于她来说,这里只是旅途中的一个中转站,毫无表情可以留在这里。
她漠然的拉着行李箱,跟着拥挤的人群,那些匆匆的步履逼迫着她也加紧了脚步。
这次她没有上飞机,而是上了一辆大吧。大吧载着她驶向那片向往已久的圣土。
大吧的速度并不慢,一路上山路崎岖,回望回去,那九曲回肠的公路像是飘在绿海间的飘带,他们只是伏在上面自由飞翔的冒险家,那种刺激一下子使她兴奋起来,心飘忽的悬浮在半空中,像是插上羽翼一般。
一路行去,人烟越来越少,经过的最繁华地段也就是不大的乡镇,低矮的楼房,破旧的街区,那张张满是沧桑乌黑泛红的面容,在大吧的呼啸声中一闪而过。偶尔山脚下一两户的简陋平房,山坡上微微露出的一个檐角。
天光慢慢的黯淡下去,大片的绿海变得魅影幢幢,渐渐地到处漆黑一片了,放眼看去见不到一丝的亮光,只有大吧发出的光照亮前面不远的距离。
这样的经历苏美仑从没有过,从小在都市里长大,夜里的都市比白日都妖娆多彩,都市的人们早就习惯了极昼和极夜的生活,祖先的原始生活状态已经封存在了博物馆里,可是这里确是一方沿袭本色生活的活化石,这也是她最初的初衷。
这是一辆穿越时空的巴士,满满一车的人,寂静的车厢,满脸的安宁,他们从容地穿越黑暗的隧道,从人事喧嚣的现代穿梭到简单本色的世外乐土。
六个小时的车程,宛如是一个世纪,不只是空间上的转移,更重要的是时间上的追溯。
苏美仑下榻的是一家普通的彝族人家,这是她早就联系好的。
这是一幢二层的木质结构的房屋,斜建在山坡上,有些老旧了,楼梯踩上去“咯吱、咯吱”的轻响。苏美仑随着主妇来到了自己的房里,一夜无话。
第二天起来时已经是日上三竿了,清晨的山里雾气还没有退却,在阳光的照耀下缓慢的流动,丝丝的氤氲似带状在枝叶间弥漫,绿叶上点点的晶亮不时的折射出五彩斑斓,除了鸟儿的叫声,这里听不见一丝人类的声响,那些纷杂的凡尘俗事就如淡淡的雾气,慢慢的隐去,到底还是有纯净的地方的!
依旧还是“咯吱、咯吱”的轻响,苏美仑一路走下来。
房子前面是一处略微平坦的院子,一位彝族老妈妈正在那里忙着手里的活计。
老妈妈抬起头来和自己答话,说已经给她留饭了。说完站起身来就去收拾。
是简单的蛋炒饭,苏美仑知道这已经是特意为她做的了,虽说现在生活好了,但他们的日常生活还是很简朴的,毕竟深山里交通不便,物资匮乏。
草草的吃过了早饭,苏美仑回屋收拾,准备进山。
今天只是探路,没想走多远,所以带的东西也少,她和老妈妈打了声招呼,准备出门。
老妈妈好像已经习惯了这样客来客走的生活,也没有多话,只是叮嘱她自己小心。在说这句话时老妈妈的目光好像在她的脸上停留了一刻。
进到对面的山里,必须越过眼前激流湍急的怒江,那条绳索被磨得光光的,在空中颤微微地延伸到对岸。
对面就是那片生灵肆意的乐土,下面是吞噬一切的咆哮,窄窄的一线距离之后,就是花团锦簇的天堂。
苏美仑从没觉得天堂只是这么近的距离!
这样的滑轮式绳索苏美仑是玩过的,只是那是在游乐园里,有
防无一失的安全措施。她抓过那两个把手,向后倾了倾身子,微微的下蹲了一下,借助身体的重力,猛地冲了下去。
有风从耳边掠过,但是依然可以听见下面江水怒吼的咆哮,浪花溅得很高,一直的溅到几米高的苏美仑的身上。
微微的凉意刺激着皮肤的感觉,苏美仑突然想如果就这样松了手会怎样。
那只是一瞬间的念头,对岸的植被已经很清晰的尽收眼底了。那些生灵在阳光下扭动着身子,招摇的攫取住了她的一切意念。
她稳稳地停到了对岸,高的乔木,矮的灌木,平铺在地表上的花草,所有的空间都填塞得满满的,杜鹃花已经漫山遍野,各种颜色各种花型各种高度,绚烂到极致的生命状态在这里一览无余。
她觉得自己选择的对极了,眠于白云雪山之下,繁花草径之中,在疯长的生命当中结束,只留一瞬芳华的绚烂。
在附近转了转,天色已经不早了,苏美仑没有继续再往上行去,而是按原路返回。
吃晚饭时天色已经黑了,老妈妈拉亮那只简易的日光灯,顿时屋子里就亮了起来,但是因为电是从不远处的怒江里用水力发的,所以忽明忽暗的不怎么稳定。
昨天带自己来的那位中年妇女没在,苏美仑问老妈妈“大嫂呢?还没回来?”
老妈妈看了看她,像是一下子明白了:“她不住在这里,只是有时过来给我送点东西。”
苏美仑这才知道,这里常驻的只有老妈妈一个人。
山里的夜是安静的,甚至没有了虫鸣,今晚的月亮很亮,老妈妈打开窗户,风丝丝缕缕的钻进来,与碗上的热气上缭绕。
当老妈妈问起苏美仑来这里的原因时,苏美仑胡乱的编了一个,说自己是植物学家。这条路不是一般旅人的途径,又孤身一人,这个称谓是最好的掩饰。
老妈妈微微的笑了笑,褐红的脸上没有其他的表情,她慢慢的说起她的故事,她叫尼玛,一辈子无儿无女守在这里。
她和她的爱人也是这样认识的,他是从外面来的人,是一位植物猎人,在这里住了1年,从山里带出了很多的珍稀品种。
情窦初开的年纪,他们就相恋了。
他说让她等他,他把这次的任务交代完就回来与她长相厮守,于是带着那些珍惜的植物走了。
她从小就生活在这里,这里的一切都是与她共生的,这里的一切生灵都如她的兄弟姐妹般。
一面是炙热的情感,一面是与自己一起成长的生灵,在那一段时间尼玛很是矛盾,她不知道怎么选择,自己的爱人是一位出卖自己珍爱的猎人。在那段时间里她的内心受尽了煎熬,她选择了留守,一直的留在这里,留住心里的那块净土,留住那段纯净的时光。
苏美仑静静地听着尼玛的故事,看着她被高原强烈的阳光侵蚀的面庞——她的眼睛格外的明亮,带着洞穿一切的通透。
“你不是做这个的。”尼玛说。
苏美仑一惊,她不晓得尼玛为什么突然这样说。植物学家与植物猎人几乎是一样的,只是目的不同罢了,也许尼玛太熟悉这个行当了,半个世纪的光阴也没有模糊她对此的印象。
苏美仑正想说些什么,尼玛悠悠的说了一句:“归去来兮,朝露暮露皆为水。”
苏美仑突然想起木屋门上的那块匾额“归去来兮”,那几个字的腐蚀程度与木屋不差多少。
归去来兮,人生的旅途上有多少这样的节点。
苏美仑是第二天一早进山的,外面的一切从此再与她无关。
苏美仑完全融入了到了这里,她全身心的感受着这里的一切。
这里的一切都呈现出热带的植被特点,层层叠叠,差不多没有路,茶马古道的遗迹被疯长得植被填塞起来,偶尔的裸露处有一些人工的痕迹。
这里的一切形成不知已经多少万年了,这些花花草草寂寞的开在这里,进行着自己的荣枯轮回。
一棵千年的树干上爬满了藤萝,藤蔓盘绕之下是老旧的树皮,千年的风霜与一年的稚嫩在这里有机的结合在一起,组合的非常的完美。
硬朗与柔美,挺拔与流畅,老旧与弥新,两种极端的物象自然地聚合在了一起,苏美仑举起了手里的相机,生命间的依附关系就这样摄取了下来。
往前行去,潺潺的流水声渐近,生命对水的寻求,使得一切水声听起来都似乐曲,无论浑厚豪迈还是悦动绵长。
溪流清澈见底,水流不急,那份纯净和安宁带来的是生命的安详。
苏美仑蹲下来,用手捧起一捧水,抹了一把脸,上游有一片花瓣旋转着漂过来,她随手拾捡起,放在鼻间嗅着。
溪流很窄,到对岸只有几丈远的距离,可是水却并不浅。
苏美仑站起身来,左右周围看了看,寻摸如何过去。
不远的地方,有一棵老树干横卧在溪上,那份粗壮足以承受她的重量。
树干上已经长满了青苔,滑腻腻的,这棵树不知什么时候轰然倒下,就这样横卧在这里,这么多年,搭乘了多少生灵过溪,它的身上,除了那些青苔,还留有多少生命的痕迹?
骑在枯木身上,小心的过了溪流,天色已晚,苏美仑准备搭帐篷宿营。
她觅了一块相对安全平坦的地方搭起帐篷,然后生篝火。
虽然她从小生活在都市里,但是野外生存的经验还是有的,大学时代她就参加了一个驴友团,那些年也去过不少地方,就是最近这些年没参加什么活动,这次的路线还多亏当时团里的一些人的帮助,如提供路线和站点。
她开始做晚餐,午餐是吃了现成带得。不能行路的时候她决定自己做,这样的话带得食物就可以多维持几天,那么她也可以多拍些东西传送出去。
来这里她是想寻找最终的归宿,但是她又不想那么快结束,三十年的生命里她都是有目标的,这次她也不例外,她要进入到无人区,尽可能的发现那些美好传送出去,尽可能的为后来人寻求一些生存的经验。
她从溪流里取了水,把锅悬在支起的支架上,篝火在锅下噼噼啪啪的燃着,偶尔有火星儿飞溅出来。
今晚的月亮也应该是圆的吧!苏美仑抬起头,上面满是遮天的枝叶,在这样的丛林里看月亮那是不可能的。
周围是漆黑一片,夜里的山林很静,没有风,只是有些夜行的生灵发出的悉悉索索的声响,偶尔有枝叶间响起“扑楞楞”地响声,连带着树冠的颤动,苏美仑猜那是大只飞禽的夜行。
苏美仑自己也觉得奇怪,竟然一点也不觉得害怕。也许真的是一切都放下了,一切都无所谓了。
出师大捷,第一夜非常的安宁顺利。第二天一早,苏美仑在宿营地吃过早饭,拔营继续行程。
山势骤然陡峭,走在紧贴山壁的小径,下面就是万丈深渊,笔直的看不见谷底。
天突然飘起了小雨,山里的雾气更浓,脚下岩石上的苔藓异常的滑腻,就这样如鸟儿般的飞下谷底,那里可有万丈寒潭?可有潭底花园?十八年后,小龙女等来了自己的过儿,可自己还有谁来等?
下面云雾翻滚,苏美仑又想起《卧虎藏龙》里玉娇龙的纵身一跃,那份万事已了的从容,那份追求自由的淡然,曾几何时拨动过她心底的那根弦,张开的双臂,飘然的衣衫,谷底无尘的世界,这也许是最好的归宿!
可是这里并没有收留她,她顺利的走过了那段陡崖,转而顺着斜坡走向密林的更深处。
雨并没有下大,在这遮天蔽日的丛林里,这样的雨完全阻碍不了行进的脚步,只是湿气更大一些。
突然,苏美仑看到一株奇异的植物,这里的物种繁多,叫不上名的大多数,没有见过的也不在少数,可是不知怎么的,那一株孤零零的立在不远的一个微微凸起处,周围几乎没有杂草,赫然的与周围的世界分开,孤立在那里。
苏美仑走过去细看,植株并不大,全高也就二三十厘米,贴着地面有三四片手掌状叶子,直直的一根茎上顶着艳若玛瑙的圆圆的果实,足有十来颗,密密地挤作一团,又构成一个整体的伞形。
苏美仑细细的看着它,它的身上好像有一股仙气般有别于周围繁多的品种,放眼周围,再也找不到它的同类,它就像一株天外来客孤独的立于此处。
苏美仑虽然是学西医的,但是在大学里也选学一些中医的课程,她很确定,那不是野生的三七。那是什么呢?难道是传说中的人参娃娃?
想到这里,苏美仑自己“扑哧”一声笑了。这是她这些天来第一次由衷的笑声。
她举起相机拍下了它。
再往上走,苏美仑又拍摄到了珍惜的白眉叶猴等珍稀物种和许多处奇异美景。
这几天来自然的徜徉在原始和谐的生态圈里,苏美仑白日里行进拍摄,晚上把这些东西整理整理,并追带了详尽的文字说明,不断地传送出去,把这里的神奇传递给外面的世界。
进山后的第四天,苏美仑已经来到了大约海拔2000米以上,因为这里的植被变得更加的繁茂高大,水也多了起来,地势的关系大大小小的瀑布随处可见,苏美仑看过资料,这里很有可能就是湿性常绿阔叶林带,这里的树种大多是银木荷和滇楠,苏美仑知道,这里还是白眉长臂猿经常出没的地带。
气温随之热起来,雨也变得频繁,一天中无数次的淋漓。
高处的雪山更加的近了,可以很清晰的看见,在阳光的照耀下泛着七彩的光晕,那份圣洁使得人从心底里膜拜。
苏美仑很庆幸老天的垂怜,让自己现在还继续行走着,在这无人穿越的莽莽丛林里,几天的功夫就可感受四季的轮回。
她不知道自己还能行多久,还能行多远,但是她珍惜老天留给她的每一分钟,然后与这片安宁血肉相融。
出事的那天是进山后的第五天,一只太阳鸟就停在瀑布旁的岩石上喝水,苏美仑猫着腰转到离它最近处,想找到一个最好的角度。
那是一个地势非常险要的地带,瀑布从百丈高的陡崖经过三个阻隔扑下来,一点也没消减磅礴的气势,水声隆隆,为苏美仑更好的靠近做了声响上的掩护。
苏美仑的身子已经倾斜到了失控的限度,她找好焦距,按下快门。
就在她准备收官的时候,突然一只白眉长臂猿扑过来,她还没有反应过什么事,就一个趔趄栽倒在湍急的水流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