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京城的路走走停停。本来两三天的船程,在路上却耽搁了。同路的选女人家大半都打听了太上皇与太后的喜好:“两位圣人都好墨宝,好书法,尤推祟王右军的《兰亭序》呢——”
“什么?”有孤陋寡闻的选女人家吃惊诧异,好在沿江正路过了王右军的家乡,她们的父兄家人急忙求了秀王世孙想去看看,临时抱个佛脚。世孙不答应,她们又去求了同乡傅大人。
傅大人随母嫁到明州城,这点小事抗不过人情,他出头一劝,世孙无奈,又有范小学士起哄,于是一路上沿江过兰亭,游剡溪,在王右军洗笔的镜湖边煮茶赏景,连郑归音也去凑了回热闹。她在湖亭中,听着程六娘诗兴大发,吟哦李太白“一夜飞度镜湖月”的佳句。
最后,到底是傅大人发了话,由上虞县的县丞董宝昌安排,各选女人家到了曹蛾庙前拜祭了古孝女,人人抄了一副王右军的曹蛾碑书法,心满意足回船苦练。
这一路去临安城就足足花了五天。秀王世孙被闹得不行,暗骂商女就是不懂规矩,回到船上叹道:“这一回在明州、泉州再补选女,也不知是祸是福。”
同舱的侬秋声与两位范公子正玩着赌书泼茶之戏,此时听得世孙忧心,她站立起身,施礼劝道:“世孙自姓赵。为太上皇选女有何祸福可言?平常人家小儿孙看着祖父身边没有贴心可用的侍女,不也要召个牙婆去挑几个送到上房?更何况太上皇失了爱妃,爱妃又是商女出身,挑几个商女进宫这才是孝心。”
太上皇这回病死的宠妃大刘贵妃是商女出身,过去三十年来绝无仅有。偏偏她贪财好货是出了名的。难怪秀王世孙忧心。好在听她一劝他果然一笑置之。私下里却悄悄对傅映风说道:“阿侬她要嫁的那位谢才子,和我比如何?”
“……人家要娶她做正妻。”傅映风没表情地看着他,秀王世孙就不言语了,他又素来沉稳只用眼神看傅映风,倒惹得他反问:“怎么了?”
“没什么。”世孙总算知道这小子怎么就抢了太和宫的采花使,没来抢德寿宫的差使。这不就是早明白这群商女够麻烦?
“我又不姓赵。怎么敢抢你的差事?”
“……你不是驸马?”秀王世孙终于回嘴。世孙很快就要和未来驸马傅映风做亲戚,“恭喜恭喜。太上皇只等你回京城,就要催官家下旨赐婚了。”
傅映风没出声,暗叹遥望着临安城方向的渺渺天空,临安城大内清辉阁正是嘉国长公主的宫室。一夜过去晓窗春光,粉蝶蜂黄。透过宫窗的天青透纱,嘉国长公主眼眸也带着几许浅碧斑驳的光。然而太阳跃上天空,这清透碧色就化成了浓黑的眸。
她被宫女们扶着起身,端坐妆台前。女官们上前揭开了镜帕,镜架边花瓶里花艳瓣娇,她看到了脸上浅浅几个红疹子已经恢复了八九成,安慰得几乎要落泪。
“公主娘娘。”在她身后,一双玉手伸过来,奉上了绣帕为她拭泪。镜中照出一位俊美少年的面容。小潘氏生着一张巴掌小脸,尖尖的下巴赅儿,细眉狭眼,机灵靓丽。尤其她穿着一身从唐宫旧制传下来的青衣女官服,,看起来就是一个俊小子一般。
女官服圆领口乌靴子,胸前以花纹记为官品,与男式官服无异,她结着道士抓髻,****,取了牙梳为公主沾露梳头,十指纤纤为公主轻捋乌丝蝉翼。嘉国长公主在镜中,面带桃红,隐晦地凝视着她。
窗格上的翟眼流苏丝丝在暖风中荡漾着……
“公主,那赵慧儿太是可恨……”小潘氏在公主耳边小声说着,恨恨不已,“她竟然写信给宗正司,提起她在京城里的事。咱们家只是把她请过府里,想劝她不要固执和公主作对——”
“罢了!”嘉国长公主把手中青铜雀背长柄小镜向桌上一拍,敛眉后抬眸。春风停歇,她在镜中正视着自己母家的表姐小潘氏。
“怎么不戴冠?叫太后身边的人看到,又要说我这阁里没有半点上下尊卑!”
公主容色掩映在了镜边几瓶的重花间,只看得到一张病后刚刚圆润起来的银盘脸,皮肤白腻,看起来雍容大气。
小潘氏被公主的容色所慑,不由暗恨,只能转头从小宫女手上取了自己的乌纱帽戴上。公主看她,那乌纱帽与男子无异,但帽上按宫制簪了十颗朵绢花,色彩妍丽。女官胸前按例又要挂着长串琉璃彩珠子,这小潘氏腰身挺直,玉树临风,当真是雌雄莫辩。
好一位风流少年郎。
她突然就心软,叹了口气,挥退了小宫女们,才道:“你今晚出宫回府去。让舅母不要多事。就算是赶走了赵慧儿,表姐你也是我的陪藤侧妾。这样急于除掉赵慧儿——”说到这里,她的心已经硬了,“难道舅母是怕你输给她,没办法赶在头里帮我生一个庶长子?”
她骇然抬头,狭长美眸中也有了怒色,一手挎着腰带:“公主在说什么?我们家为了娘娘的遗命,为了公主在宫里平平安安,费尽心血。我哥哥本来要做驸马,为了公主的平安也没有再求了!我哥哥他对公主你——”
“住口——!”
嘉国长公主这时再看她这张和表哥一样的少年俊美面貌,习惯挎带的动作,却不再宽容,她敛袖站起,在窗前冷眼盯着她,
“让你家别乱来!否则连大表姐也没办法做李副相的儿媳妇,小心被太后当成了弃子!还有,大表姐当初抢了你到太后身边侍候的机会,这门亲事才轮到她不是!?你还想被她再抢一回!?”
“公主——”小潘氏万万没料到从小一起长大,对她言听计从的嘉国长公主会刻薄如此,一脸煞白,双唇微颤地回驳,“姐姐做枢密副相家的儿媳妇,我是公主的随妾……她有什么不满的?”
“李贺本来要订亲了。听说是什么亲戚家的女儿。因为是小户人家只能做妾就一直拖着。大表姐嫁进去就有宠妾在眼前,谁知道这门婚是好是坏?还有,他以前在江防上出了错,是傅九保着了他才没有丢官。你上个月以死相逼劝我不要答应这门亲事,不就是因为他没有半点前程可言?”
“那是因为他脸上受伤!实在太丑太蠢!”她不禁脱口而出。
“……”公主双眼微寒。轻抬玉手盖上了镜帕,内寝中的花影光彩顿时一暗。
小潘氏知道说错了话。公主自己脸上还有点点的红疹子斑痕。万一成亲之夜还没有消失,驸马见到会不会嫌弃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