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召了他在身边,轻声吩咐道:“去打听一下。赵若愚和郑家是不是在说亲事了。她进宫的事怎么算?他是不是愿意等她几年?”
他一惊,连忙应了。
“叫人回去取衣服。”傅映风停在楼门前,不急于进楼,他另外吩咐时,声音面色都没有什么特异之处,还有功夫瞟了王六一眼,衣袖一扫身上的便服,“既和你们公子交好,更不便失礼扫他的面子。唐菲菲是什么样,我也知道。”
王六和家将们一起笑了,他陪笑道:“九公了,她哪里敢挑剔九公子你?”
唐菲菲自然是色艺双绝,京城名妓,却不是侬秋声那样高门出身充罪进教坊还要考才艺的官伎。她是娼门私伎,更重要的是,她是侬秋声的死对头。
“傅九公子要来?”楼上唐菲菲也刚到,抱着一张漆彩曲头琵琶倚栏而坐,她第二句话就让赵一明和两位朝廷命官吃惊了:“奴听说,他是两个时辰前才出宫?也不用睡觉就出来了?”
赵一明和同伴面面相觑,他连忙反问:“他竟然见了官家?我们竟然不知道消息?你知道是为了什么事?”
“奴可不知道——”她掩嘴笑着,“公子怎么来问奴?”说到这里,她喜上眉梢,“傅公子这回来可是来见奴,听奴的新琵琶曲?”
在座的另两位都是有上朝资格的清流官,一位在吏房做侍郎,一位是直学士,都是经了科举的赵氏,今日特意来码头摆宴迎赵若愚。
“赵若愚公子马上就要来?”丁良听王六这一说,就明白公子非要换身衣裳为了什么,怎么着也得在赵若愚面前摆出个样子不是?楼上几人还在追问着:“菲菲娘子,官家昨晚召了傅九进宫?这话当真?为了什么事?”
唐菲菲没好气地飞了个白眼给他们。三位宗亲一愕,因为实在妖俏过人,他们也不恼,纷纷笑了起来。赵侍郎若尘笑道:“是我等唐突了。菲菲娘子的消息岂有不真的?”
临安城论消息灵通,实在首推唐菲菲。
她生就一双势利眼,身居妓馆闺阁比有临安第一美人之称的侬秋声还要难见,但凡在她面前少了一点体面富贵,甭管是什么王公宰相,她就敢怀疑人家是不是势弱家败了。
有一回,汤参政上朝回来,在家里突然听说了他要被罢职的风声,有鼻子有眼。连官家下朝后怎么发怒,怎么在勤政殿内摔笔痛骂,拿着哪件事、哪个错处发作都是一清二楚。
他在家里已经开始写表章,准备抢先上表辞官留个体面,这时他家出嫁的女儿哭着回来。这才真相大白。原来不过是他家女婿去乐燕歌馆见唐菲菲之前,刚和老婆吵了架。
女婿出府时恼怒中骑了匹老马,拿着铁鞭,进馆后手面也不够宽绰,脸色带愁,这甭说讨唐菲菲的欢喜,还惹得她的怀疑。女婿在歌馆里喝多了砸家私发脾气,惹怒了唐菲菲。结果,转个头,汤参政要被罢职的谣言全城都知道了。
汤参政恼得不轻,要拿着这女伎进衙门问罪偏偏来说情相劝的人又多。只能罢了。不经此事,不足以窥得唐菲菲交游广阔。不足以见得她一个娼门乐妓对朝上与宫中消息的灵通。官家的说话神态她编造得一清二楚。连时常见驾的执宰之一,身为帝师之尊的汤参政也被她所误。
但她向来的习惯是,不惹怒她就从不乱说乱嚼的,于是几位公子就只能苦思揣测着,傅九被官家叫进宫是为了什么?
“我这琵琶如何?”
她嗔问着,赵一明正意外她弹的新曲,笑着答道:“好一支新曲。你抢了这支郑选女在明州参选时的新曲子?傅九今日再见着你,你弹这支曲给他听。管叫他把侬班头甩到脑后了。”
唐菲菲再聪明也没听出这话里的暗示。赵一明是说傅九公子如今移情别恋喜欢了郑选女,她只当是赞赏她的琴技,大喜之余只等着傅九上楼,还笑着:“这曲子听说宫里也抄去了。太上皇近几年最爱听新曲呢。”
赵一明听在耳中,察觉到几分不对劲,怀疑郑归音在参选时弹这新曲竟然是早有预谋?但实在也不太可能?他没再多想,楼下的傅映风听得楼上的琵琶曲声,再想想如今她新曲的大名传到了京城,猛然就明白了郑归音献曲扬名的盘算。
“进宫!”他突然站起,在家将们吃惊要牵马时,他又重重坐下:“算了!不去了!”他只能在心里暗骂:来不及了!
他沉着脸坐着,家将们都不敢出声,他今天出门简便,家将们跟着十几个,却没有带替换的衣裳皮匣子,当即就有两骑飞驰回去取衣裳。他一身便服唯在腰间有一根悬青琮的绦带,手里的马鞭也是寻常皮鞭。为了不被唐菲菲谣传出范家或是傅家败了的消息,他没去酒楼就坐在了钱塘门外瓦子里。
在赏心楼附近。丁良找了个说史的洁清茶摊让公子坐坐。
“你们九公子转性了。以往他眼里只有侬娘子。哪里在意过唐菲菲?她也不敢乱传他的消息不是?”王六陪坐吃茶。暗中向丁良打听了两句,知道他这张冷脸是还是为了郑娘子的事,当然也闭嘴不出声,求个安生。
“郑家,求到你头上了来了?”傅映风一转头,看住了王六,“你早见过她?”
王六这一下就把嘴里的茶呛到了鼻孔里,丁良也意外,本能地从红漆长条凳上坐起,王六碰的一声就从条凳子另一头摔在了地上。
丁良连忙要去扶,看着九公子的脸色可不敢。这动静不小,但这茶摊子请了瓦子里出名的说史名嘴孙万卷,人多时里三层外三层听众三四百,也准备有洁净包间。
说是包间,也就是这副桌子四面悬了疏横黄苇帘子,直拖到地,外面看不清里面的动静。
王六坐在地上,直愣愣地瞪着眼,腿都吓软了,冷汗渗背。
“小的……小的……”
“看来是见过了。”他疏眉淡眼,缓缓点头,放了茶,“有你在,没有郑大公子为她出面,她也能上第二轮的册子吧?秀王世孙办事小心,就算他是皇侄,这名册子他也要按旧例先送到宗正司寿安伯的手上,然后再送到宫里的掌仪司。平常这事都是你家办的……”
王六的亲爹,就是寿安伯府的大管事,赵一明祖父从小儿贴身的书房小厮出身。如今寿安伯年纪大了,精神不济,在宗正司衙门里的文书递送,都交给了他。
“九公子,还求不要告诉我家公子,给小的留个体面!王六灰着脸,在地上跪好了只顾磕头,“”
丁良一样是公侯府里的心腹家人,知道这必定是王六收了郑家的钱。这要是说给赵一明知道,王六一家在寿安伯府里几辈子的老脸就没有了。
他想说个情,但眼见着公子那不冷不淡的脸色,不敢开口。
“九公子,小的明知道九公子看中郑娘子,不应该瞒着九公子。但她进德寿宫是侍不了寝的。她还要经公子手上选出进太和宫。所以小的才敢帮她!”王六这话说出来,丁良吓了一大跳,果然公子开口了:
“不能侍寝?还要进太和宫?”他淡淡问着,“我是采花使,她想进太和宫是不可能。其他的你说清。”
“是……是……但小的也不太说得清……”
“……”
傅映风定定地看着他。王六吓得尿裤子了还不自知。他上回看到傅九公子这个表情,是什么时候他已经不记得,只记得这眼中的森冷杀意。那是九公子从边城回来的时候了。但他再害怕,也记得自己的老婆见过郑娘子后回来说的话:
“爹常说,有些人家的钱收了办事就行。但有些人家的钱收了,就一定要闭嘴。以前我不懂,今日是明白了。那位郑娘子——”
郑娘子也不是个能得罪的。他的冷汗直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