牵着他的手沿廊走过来,雅致如柳荫的那不就是青衣素裙的豆保母?
“这可真是撞上了。”她微微笑着,“许久不见她,快要认不出了。”
豆保母看到她,同样一怔。她牵着五公子停住犹豫要不要上前说话。
“保保?”小公子仰头疑惑看保姆。
豆氏还在观察着郑二娘子的脸色,两相对峙的时候,最轻松的还是范小学士,他认得赵若痴没兴趣多看,专注瞟了那妇人两眼就悄问:“听说这是你生父家在北边的亲戚?”
她瞅他两眼不吭声,知道这是傅九找的借口说这豆保母是她的亲戚,果然范文存够聪明,马上就看出了不对劲,“我看和你长得半点也不像——她不会是你生父的妾吧?不对,你生父肯定没钱纳妾。否则你们不会逃回南边?”
就你最聪明!她挖了他一眼,催着他拐弯下廊进采桑院:“别管她。看,好多老妈妈在看你。你快装成风流公子小白脸。”
“……我这是俊秀,不是小白脸!”他不满驳回,范小学士今日青衫一袭配饰齐全富贵双全,他的步态更是意气风扬,还笑在院门前停下问着:“带我们府里的十九妹来玩玩。娘子们在玩秋千?”
“在玩呢。抢着。见到妹妹一定让的。”院门前坐着晒太阳聊天的妈妈们都是各府的保母,跟着宗女们来这院子。眼前少说就有十几个,都眯着在笑着,她一看就知道范文存这张小白脸极得老妈妈们的欢心。
进了院门,人头涌进她眼晕,在此赏景游戏的不是少女宗亲们,还有挤不进正殿的旁系宗子们。满院子夏日的桑甚结果,艳紫夺目,花影下漆绿的窗格映着雪白薄绢。高高架起的大椿树下吊着三架秋千。
“文存哥哥也来了!”
十四五岁宗女们的欢笑声从秋千上散开,她们听说了有奸细,却只是听听就罢了。宗子们听说他在隔壁下棋,半夜就要去迎接北国国使,还赞叹不已:“文存哥哥果然有古贤之风。”
有傅淑妃在,范文存和赵家宗亲们就是姻亲兄弟,她暗忖着果然你们家和隆仪伯一系的宗亲有来往。她在面纱后堆起微笑,迎接着宗女们刀子似落到她脸上的眼光,暗暗觉得自己果然有先见之明。
她转头看着:“进来吧。”
豆保母没料到她会突然招呼,在门口迟疑的脚步就顺势跨了进来。如她所料,宗女们的注意力转眼间被小孩子赵若痴吸引过去了。
“咦,这不是晦文那一房的弟弟?”有宗子认出了这是赵若愚的庶弟。宗女们一听是榜眼的弟弟就一窝蜂围了上去,赵若痴四五岁的模样极是可爱,吓了一跳后倒不害怕,还能拱着小手施礼:“弟弟见过各位哥哥,各位姐姐——”
他完全不知道为什么要被带到这里来,他明明是很孤单没人陪他说话,他听说哥哥答应让保保也来玩,他就悄悄来接豆保保,豆保保下车后被他吓了一跳,说是出事了不要下车。就抱着他在车上坐了好久。
外面很安静,豆保保牵进他进了寺,不知为什么想了想就把他牵过来了。
“大哥让我不要乱走动——”他有点担心豆保保又被送回府去。
“无事。五公子来这里是为了府里,是为了大公子的清誉。大公子会高兴的。”豆保母这样安慰着,他似懂非懂。赵若愚的小厮伏安寻着五公子一路寻到了石榴院,只是走了个前后腿,亲眼看着五公子进去了,又亲耳听得老妈妈们在议论:“婴戏巷里的庶子?”
“应该是没错。”
“不是听说做大哥榜眼公的苛待庶弟们?在泉州还逼死了两个?”
“阿哟,哪有这样的事?这不是让他出门了?看那小模样像是被苛待?在府里的时候,我亲眼见着是榜眼公亲自教弟弟读书呢。”
说这话的老妈妈听着就是偏袒赵若愚,伏安匆忙间打量两眼,隐约认得,这家的宗妇跟着隆仪伯夫人来赵府里走动过。到底就是走得近的人家才会这样说。
“这位是郑娘子……”豆娘子任是何时都不会忘记照抚赵小弟,教着他过来见礼,小孩子赵若痴不自禁把嘴张圆,好奇地看她:“原来是郑娘子?”
这话倒叫她笑了起来:“小公子认得我?”
他害羞地点头,即使她严实地戴着薄纱帽,容貌被掩盖,但她一袭姜黄色面纱飘渺,亭亭立在红紫桑甚与绿叶之下。这明丽秋色让他想起了一副仕女图。那是兄长赵若愚房中藏起不让他看的仕女图,大哥只教过他:“这是吾家世交了。”
小孩子又看了她几眼后,突然记得规矩,连忙拱着小手:“愚弟见过世姐。”
“……小公子客气了。”她含笑回礼,自然而然把豆氏晾在一边,“请教小公子,如何是又世交?”
“父亲与世姐的尊父大人,曾在战乱渡江时相识。兄长与令兄大公子亦是相交。”小公子口齿清楚,煞有其事地回道:“两代相交,也就是世交了。”
“小公子说得是。”她微笑不已,又冷笑瞟豆何母,暗忖着你们家姓赵,赵从俊早就不记得多年前在大江边认识的郑大龙,只有我们郑家老太爷还念念不忘,闹着非要联姻。如今居然还能和郑家论一回世交,确实是被赵若愚亲自教导过了。想来这豆氏再想讨好赵若愚也不敢这样教。
赵大人拉拢庶弟的手腕高明呢——不,他是怎么教弟弟的?真应该学一学。这是郑锦文在家中时常感叹的话,在她还是头一回亲眼见。赵小弟行完礼腼腆地站着,眼睛看保母,郑归音与豆保母互视几眼,她可没兴趣和这妇人说话,只笑着:“豆娘子对赵公子忠心,小女亦是佩服。”
“……不敢。”她低头。
郑归音瞧着她这模样,心里冷哼,这豆保母为了让亲戚们见见小公子,知道他没被赵若愚虐待,才绕到采桑院来不是?她的话不需要豆保母回答,就指着院子道:“小娘子们玩得有趣。想来她们都是小公子的姐妹们了。”
“是——”赵小弟果然转头看院子里的小宗女和小宗子们,小孩子跃跃欲试一瞧就是想去和她们一起玩秋千,豆保母会看眉眼,知道她厌恶她,暗叹没去提她父亲的那封信。郑归音根本不想问这一茬,转身要回石榴院,范小学士却不见了。她暗骂这人不靠谱的时候,他突然又从采桑院东廊一间房门探出头来,招着她:“快来——在这里。”
“怎么了?”她狐疑,这采桑院里又有他什么事了?
“他们早到了。在这边订了地方,正商量呢。”
“……先说是谁?不上台面我能见吗?”
“不上台面能到我眼里来?能在这院子里订到地方?你可占了便宜了!将来你哥哥升官全靠这贵人,到时候别忘记谢我!我为你引见,这是我们诗社里的才子——”范文存引着她进屋,她还在嘲笑,不是张宰相那样的宰执贵人,也配让她哥郑锦文升官?
再听得他的话,她又纳闷冒出什么诗社?
厢房内外两间,铁力木桌椅雅致,外间果然坐着了一位贵人。
“这位是邵大人——”他使个眼色,向她引介着。她在面纱后,比赵若疾还要傻地把嘴张圆了,强忍着没夸奖范文存,更不可能骂他突然提什么诗社引来一个陌生男子一个外人。
“久仰大人的才名——”她按捺欣喜在门前低头施礼,打量着这位学士院的退职失宠学士,内藏库甘老档之前的上一位掌库勾当官,
“……岂敢。”邵士美长身而起,冷淡回应。他三十许人与郑大公子年纪相当,虽然是进士出身学士里的才子,但他天蓝色普通大衫,打扮平常。
他当然不会是宰相参政,不可能让郑锦文升官,但她半点没有失望,暗想着难怪官家先点中了他做内库官,果然天生异相。这邵学士身高丈八,立在房中当真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挡着她的视线,叫她看不清内屋的娘子是哪一府的千金。
“我早说过,邵兄这样去考个武学也未必会差——这才是文武双全!”范文存大笑着,邵士美对着他倒是脸色极好,苦笑道:“范兄取笑。”
说罢,又低眉向她拱手,“失礼了——郑娘子也是来参加诗社之会?”
哪门子的诗社?她糊涂时突然恍然,这男男女女聚一院中,小孩子们可以打秋千,公子和娘子们总得有个名目不是?她控制着没有拼命点头,只是矜持含笑:“没料到能向邵大人请益。果真有幸——”
另一面,她又悄悄给范文存递眼色问着:什么诗社?
“窃荷社。我是社主。”范文存挤眉弄眼,“他们都仰慕我的才情,就一起起了社。”
她打了个寒战,才子们拍起马屁也太不要脸。他又小声:“别小看他。”
她没好气。她敢小看邵士美?进士们都在府学、县学里学过六艺,在宫里也是要陪官家骑射的。邵学士相貌堂堂,骑马写文章都出色,平常极得官家青眼,就是万万没料到在理财的事上栽了个大跟头。
“今日灵山寺里应该比上回东宫驾临还要更热闹三分才好。起诗社倒巧了。范兄飞贴见召,正是合适——”
邵学士说笑着,她会意颔首,瞟瞟范文存就觉得这人当真是知道官家的心思。越是宗亲里出了通敌奸细,越是要歌舞升平一切如常不是?
邵大人打量了这位郑二娘子,隔着鲜亮的姜黄色面纱隐约可见得她乌云堆髻,美貌机敏,尤其是这娘子一双美眸滴溜溜乱转。一看就是奸人郑锦文家的妹妹。
“令兄如今也高升了——”他这话到了嘴边到底忍住,这是郑家的女儿不是郑家的儿子,他这样讥讽还是有些不妥当,他堂堂学士,阎王难敌小鬼吃足了郑锦文的亏,被修理得没脾气。如今算想迁怒这郑娘子,旁边还有范文存在盯着,后面还有亲戚家的姑娘在看呢。
他只能苦笑道:“郑娘子——这两位是我的妻弟和妻妹。”
他高大的身形侧移,让出内屋俊逸的一男一女,真正的贵人是房中两兄妹。范小学士继续引见:“这位是郑才女,这两位周公子兄妹,也是我社中才子与才女。”
“……”
她尴尬,对面的兄妹也尴尬,什么才子才女这不听着就觉得有点假?她就差点没问,这两位是不是和她一样刚刚才入社,就为了凑个热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