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公子,老爷的话——咱们家这些年不是知足,而是守拙。”
听了这一句,俞文秀终于有了些慎重的脸色。坐正了抬眼看他。
“老爷常说,到了他这品级,在地方上是顶天。到京城里却没有多少人脉。如果看错了风向,踏错一步就连累全家。”
“……这话我懂。”他起身,看看柜面上还在忙碌,老管事和寅奴正与掌柜争论些什么。他作个手势,金叔跟着他一起进了屏风后。
屏风后有三四重素色帐幕,隔出一个几椅俱全的小包间。只开了一扇子漆绿格窗对着狭窄无人的高墙。
方一步入,他就嗅到了一阵熟悉的茶叶淡香,他一惊后眼光四扫,帐后窗外并无花影。他分辨出了是蕃茶之香。但又不确定。因为这外蕃来的茶叶香味中混着贵重的上品沉香。
这合香既大方又幽清。仿如那没落外戚府中的嫡长孙女。这屏风后来过一位染香娘子。果然就是与他说亲的潘玉谨?
听说这位国公嫡长孙女是潘妃的亲侄女,太上皇亲口说过与潘贤妃最肖。
“三公子?”
“没事。”他醒了神,琢磨着打了个眼色,自然有别的家将去前面催促,帮着寅奴把玉狮金腰带打理好收货,又有家将去打听这包间里方才是不是有人?哪一府的?
就算是说好了两家相亲,也不至于太不懂礼数罢?
他自坐下和金叔商量着家里的事,金叔压低声音恭敬回话,并不敢倚老卖老。三公子他年纪不大却并非纨绔子弟,来京城之前是有过种种打算的,尤其他今日一口答应与潘家大娘子相亲。没抓着这借口嘲笑府里娘子半点规矩没有不娶了,金叔很是欣慰。
一来,老国公病重,又只有一个嫡孙女。难免有偏心。
二来,人家潘家大娘子国戚出身。在宫中随侍嘉国长公主,做了好几年的女官,行事分明就不是普通人家娘子。
国公府里老管事来说:“我们家娘子,只有去德寿宫办差回来的时候才有空。”平常是不回府,只在宫中的。”
“不休沐?”
“兼了医官的差。长公主一再地留。”
“知道了。就今天罢。”
俞三公子答应了,长公主身子有恙的风声谁不知道?挑不出理来。于是,他就带着家将出来,在她今天从德寿宫回来路过的铺子里等着。顺便把聘礼打理更齐整。
金叔什么话也没有。京城外戚国公府,论门第是远在俞家之上。三公子嫌弃人家府里无人出仕走了下坡路。但不是没落门第也轮不到俞家。更何况长公主还在能活上几十年呢。总之,相亲也不能耽误潘家长孙女在宫中侍奉长公主。但方才三公子他自己可是半点没机会看到未来的妻室。
谁府里势强,这不是明摆着?
三公子亦没乱发脾气。俞文秀在傅九坐过的交椅落座,瞟了一眼几案上堆着的金桔玉盆,暗想着傅九替潘家说这一门亲事,又故意出面答应了潘国公安排相亲,这意思竟然是潘家和他傅家如兄弟姻亲一样了?
他沉吟道:
“金叔,这些年我也为家里想过。老清远侯死后,京城里的宰执人家、内监大档咱们家都没能交往上。但潘家也不算是什么有用的公侯府。”
俞文秀自觉自己不是没有家族心,父亲拿命拼出来的家业。做儿子的坐享其成,按父母之命娶个门当户对有助力的妻室,帮帮家里。岂不是天经地义?
但就算是儿子甘心卖身,也要卖个好价钱不是?正说着,就有家将来进来悄声禀告:“公子,方才这里是柳家的娘子来了。”
“柳家?”不是潘家?他抬眉。
“是淑妃家门下一个管事。听说这娘子也是范相公府里拜了做干女儿的。”
他这一听便明白了。果然就是和傅映风有关的人家。金叔听着也在心里满意,潘国公府家的大娘子太有主意但也不失分寸。就算是她要求一定要亲眼相亲,也办得滴水不漏。这样叫外人说不出什么闲话来。
“心思倒缜密。”俞文秀难免也暗暗寻思了一句,这未来妻室似乎并不是太骄纵的性情。自幼失母看来没有被庶妾姨娘教坏了。
“毕竟,是随着长公主,在宫中太后跟前教养大的。”金叔暗示着。他终于点点头:“不常回府也未必不妥。”
回府看庶妾和庶弟妹的脸色吗?
“果然——”他的未来岳父里里外外都是个废物吧?俞文秀想着。身为潘贤妃的亲生兄长,从未做过实缺官只挂着虚职吃俸禄当闲散国戚。能教出什么好儿子?
因为确定了是潘氏,他倒放了心,不把番茶的气味当回事了。宫里听说是有蕃茶为药的。和军中一样。他点点头摆手让家将退下,他斟酌着和金叔暗示:“我的这门亲事。是不是再和父亲商量商量——”
“其实,老爷不看中外戚,就是看中潘家娘子在宫里长大。”金叔笑着。
“女官又有什么用?她又不是科举出仕了做了京官?长公主并不过问政事,驸马若不是进士出身,亦不能得正经实缺——”
若是考出来进士出身,谁愿意做驸马?
他晒着,家将进来让他再看了看聘礼盒子的花样,这一回寅奴并没有进屏风里来。金叔侧目看看屏风外,那丫头又独自坐在车辕边上去打络子了。他难免一叹。难怪三公子舍不得。这丫头实在乖巧懂分寸。
俞三公子也没问寅奴,只没表情点头叫收起来,但心思又转了几转把这门亲事利弊想得一清二楚,索性起身向外走,决定回府:“金叔,父亲让我来京城读武学是为了什么?不就是盼着我留在京城里结交些有用的朋友?免得在江北大营里两眼一抹黑。我娶不娶女官,有什么要紧?”
他从武学出来谋个内廷武官的差事。也能在京城里立足了。
“……老爷有话,叫小的给公子看看一件东西。小的不敢擅专,一直放在公子的书房柜子里。”
金老叔你一进京城就把那柜子锁得结结实实,就怕我不知道?三公子心里埋汰着,面上和蔼可亲。铺子外,细雨不绝。寅奴早就站起打了帘,他眼睛都不动地上了马车。
回程上雨丝断断续续,寅奴也只在车里安静陪侍着。金叔和几个家将、管事骑车相随,听得车里什么声音没有。
车窗格子半开,寅奴半垂着头不语。三公子靠坐着闭着双眼似乎在休息。什么话也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