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比落到二百五十名之后,遇上佟掌司,你想想什么下场?”他微笑,看了不出声的龚主事一眼,这老主事恐怕也是这个打算。
让郑二娘子遇上甘老档是挺倒霉,但其实也是好事。老太监在宫中几十年深有城府,而且阅历与才学都深,在太上皇和陛下之间都得宠,其实比佟女官难应付多了。也许他随口问几个不起眼的小问题,她一个都答不上来。
但甘老档还是能让她下得了台。
若是郑娘子运气太差,遇上佟掌司,郑娘子一个没答对,佟妈妈那脾气可能就得让她当场出丑。
甘太监和佟女官的区别,就在让郑娘子如果答不出,是不是可以有体面地全身而退。
龚主事施礼后依旧回桌边坐下,继续勤恳地看卷,青藤纸写卷干净洁白,蓝砂笔细腻,他字字句句都不少看一眼,却比赵承平看得快多了。
毕竟礼部主事不时就要帮着太学、武学甚至被宗学里的老大人请去,帮着看卷打评。三个学衙一年的大小考总有十七八回。另外,仁和县和钱塘县的县学,临安府的府学,他也有老朋友,不时人手不够就请他去帮着阅卷打评。
他是看习惯了,给选女试的答卷评阅就是杀鸡焉用牛刀?根本看不出他心里为郑二娘子那老实的小姑娘反复计较过:、
三千选女,在傅映风和赵承平手上就只能进一千名。
这是第一轮。
第二轮面答的时候,是甘老档、佟掌司、麻内人、曹老档每人按名次分了这一千名,各自面试二百五十人。
麻内人品级比佟掌司高半品,但佟掌司是太和宫女官,麻内人必定要谦让退到第三位,所以佟掌司负责的是第二百五十一名到第五百名。
龚主事是礼部老吏,对四位内官的前后座次很有把握。一旦去了佟女官的手上,郑娘子想在第二轮再翻盘就难了。
秀王世子同样心里有数,又仔细把郑娘子的答卷再看了一回,几乎要在她那几青藤纸八百字小文章上看出个天大的花样出来,在傅九耐心地等待中,赵承平身为德寿宫使,终于点点头:
“第一题,妇人不预外事,郑选女答得极出采。但失了宫中女史的稳重,第二题议婚,答得稳当,却和第一题像是两个人写的。她也是知道第一题答得失了分寸了。只是没时间改回来了。”
说罢,他写下她的名次一百零一。之后,又评了两字:
常、顺。
二字评语的意思是:才情平凡好在心有恭顺。
傅九一笑,点头,这便是秀王世子的玲珑之处了。
本来张德妃提前给她的敏慧柔顺四字,她总算得了一个顺字。傅映风不会在这时候帮她,但也绝不使坏,他在这“常顺”两字上,提笔画了圈押,龚主事被请过来同押。老主事一看两位主官的评语,暗暗松了口气,主官没写她桀骜不顺又蠢得没时间改卷纸重答,这已经是厚道。
这是德寿宫考官赵承平极有眼力又心性厚道了。
“按时辰,她其实应该把第一题重写一回的。”
赵承平看得慢,但特别仔细,已经看出三千卷里有几十份卷,是选女答错了重写的,而且郑归音交卷交得晚,时辰是足够的。
居然没能重答一回?
龚主事把要呈到殿中省的空白名册取来,这和考官直接在选女卷面写名次又不一样,要两相对照以后随时可以审看的。
赵承平亲自把她的名字写到了一百零一名,摇头唏嘘,龚主事走开了,他还悄悄笑着傅九道:“其实一百名和五六百也差不多。要说,还不如把她放在第八百名,交给曹老档。你们淑妃跟前曹老档一定好说话。你打个招呼不就得了?”
第八百名?
不但是傅九斜眼,龚主事隐约听到这个名次,心里也想着,那特别要脸面的小姑娘得个这样的名次,又得一路哭着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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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娘子还不知道她得了一百零一名,她只怀疑会落到五百名之后。
到了第五百后之后,就落到了淑妃跟前的曹老档手上。这不是送羊入虎口?再说了,第五百名太落后了,她再出风头翻盘赶上来,就太难了。她至少要在第二轮争取到前十名,才能在面答后体面见太后和德妃。
这样才能在最后第三轮再争一争,配得上敏慧柔顺四个字。
为了这四个字,她这几天,时不时拍拍苏家兄妹的马屁不算什么。更何况,郑锦文看了她的考卷,觉得她答得很好。应该也有个一百名。
郑大公子这几天拿着二妹的卷纸,反复读卷,经常在第一题快要读完时,郑锦文已经是读得眉飞色舞,神采飞扬。
书房中是他抑扬顿挫的诵读声。
他高声把王介甫什么祖宗不可法,人言不可畏,这几句读了出来,读完后极力赞许:“……写得好!到底是我教出来的——!”
这几天她习惯了,但还是天天来他书房里笑嘻嘻地听着,每天都觉得真惊喜真得意,今日还有不同,他捻着卷纸,烈烈作响,走几步扬声又叫外来的小厮,“采葛,今天刚得的一盒子宫制新墨寻出来,分一半出来叫逢紫收着。”
青衣小厮吱溜一声跑去了,外面几个陪着二娘子早起,担心她太用功伤了身子的丫头都欢喜,大公子又看二妹,不掩欣慰,再次夸赞:
“这些年来,我一直教你读书,总不见你更聪明几分。果然是要进考场一试才见真学问。”
总之,郑大公子觉得二妹这蠢东西总算有进益了,这《妇人不预外事》的小策论写得极好,没有辜负他从小的教导,打算给让她用点好墨。不算浪费。
“淑妃赏出来的,你放在书房里用。”
“淑妃?”她意外。
他的院子和她的院子就是隔湖相望,近得很。
转眼采葛就把宫制墨送来,逢紫连忙收了,送到她面前让她看了看再摆在了桌上,郑大公子今天有闲功夫,还正经取了朱砂沾笔,打算坐下来,一句句批改她的《妇人不预外事》的文章。
不时指点她哪里还有小处要修改。
她连忙伸脑袋看着,他又语重心长:“这题你前后做了两回,才写出彩来。可见得学问之途不畏艰难,多写多练总不会错的。”
她还是头一回被他这样教导。
感动不已。
全因为在读书上,她极少得到他的夸赞。他经常不耐烦。有时候,她听着张文宪从小写文章被张相公痛骂,导致了厌学放枞,她就一直心生同情。
她在郑锦文跟前就是这样熬过来的。没得过一个好字。她以前暗暗还骂着,难怪张相公喜欢郑锦文。这二人都是一样的严厉凶恶,因为他们自己聪明,但凡他们教的学生蠢了一点点。他们就瞧不上。
今天为了选女试的题目被夸了又夸,这还是第一回!
“经世致用是读书为学的目的。这是我教你的。但宫人参选以女德为上。你应该写一篇妇人不预外事的道德文章才好。不应该和考官的意思对着来。但你是我家的人,我觉得好就是好——”
“是。”她心中仍是为此而喜,笑颜如花,她早就瞟过自己那卷纸上,他用朱砂笔圈圈点点,重重叠叠,画得鲜艳无比。几乎没有一句是他不中意的。
谁让郑锦文顽固无比,他认定了读书懂理就是为了经世致用。多赚钱,赚大钱。这才能拉拨着郑家几百口的流亡贼伙能生活。不至于做贼做习惯了没办法上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