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新年,除了陛下初一开大朝会之外,太后、宫妃们、长公主们也要诣太庙、诣景灵宫,往城内的延寿观、西太乙宫烧香,去城外的东太乙宫烧香。这些差使全都要用上天武军护驾。
除了随驾,傅九新年还参加了宫中傩礼,从皇城司、禁军、天武中挑选几队班直,装神弄鬼戴面具,在宫中跳大神驱邪的。
郑锦文专心等着放假,傅九却是加倍的忙碌。
郑归音在北边时就对跳大神很懂得几分,便很羡慕傅九在宫里还可以跳。听说还能得赏。难道他没空来找她,过年的时候可以晚上去看灯的。她觉得要体贴一些,不能这样埋怨。
只不过,在甘园参选前。傅四老爷让继子映风带了话,要到水仙宅来拜访郑老爷。
“这事,让大公子打理。”郑归音果断推给了兄长,她还理直气壮,“不就是他们姜太公钓鱼社的社友攒春宴?我可不是社友。我也不爱钓鱼。无趣得很——”
二妹你会嫁不出去,郑锦文觉得这样好的机会去讨好人家的继父,二妹都不知道要好好把握,傅九为什么会看中她到现在还没有移情别恋呢?难道不是瞎了眼?郑锦文叹了口气,站在湖边游廊上对妹妹瞪眼,教训她:“你这样笨的!?人越笨,越要掩盖一二,装成美貌机灵的样子!我没教过你?”
郑归音忍无可忍,拿手里的诗集砸他的头,他大笑躲开,郑二娘子正色说着:“我要参选了!他们都说甘老档喜欢诗词!”她咕咕哝哝忙着背一本本的前朝诗集,还要忙着去甘园,觉得兄长拖后腿,她只能长长叹气,摆出温和的脸,耐心教着郑锦文道,“你想,我还要去甘园看看。傅九趁机和他的通房丫头天天见面,你不知道?我能不去盯着——?”
傅映风来了郑宅,和郑老爷一起走过来,此时一脚拐过廊角,正听到郑归音和郑锦文在廊上吵架,郑大公子还在笑:“那刑氏碧叶都做姨娘了!生了两个女儿!”
“你还被燕公园夫人看上了呢,汪孺人还看上了爹呢!傅九也会看上美妇人的!我和你说,刑碧叶现在又不丑,就是三十来岁美妇人,傅九说不定旧情复燃——”
在她胡说八道之前,郑老爷重重咳了咳,她一吓,笑着回头:“爹——”当头就看到了没表情的傅九。
他一身天武都管的紫袄金腰带,披风下半露出铜鞘宫刀,腰带上云纹金丝在阳光下闪烁,一看就是新年裁的新衣裳,更因他武帽乌幞边还斜插一支艳红春梅,单是看看他,就叫人想起了春光明媚。
郑二娘子一瞧,便知道傅九是百忙之中从宫里出来,帽边插梅是内廷官在陛下面前侍候的新年装束吧?傅九真好看,就是脸色不怎么好看,用眼刀子戳她呢,叫她在背后说他的风流帐,傅九这一定是心虚吧。
郑归音心里嘀咕,但她面上镇定,脚下走两步藏在了郑锦文后面,郑老爷赶紧道:“你不去温书?”
“对,我去温书,爹我走了——”她手握诗卷,温顺地点点头,暗中吐舌转身就溜走了。郑锦文在心里笑得打跌。表面亦是拱手与傅九寒喧,傅九只能继续没表情,郑归音一身水红袄儿,拖着深浓绿披帛,从廊上溜得飞快,又下廊往后宅去了。
春梅花枝掩映廊外,转眼她就只留背影,傅九早见得她乌丝攒成元宝发髻,在家中慵懒未插钗,单插了一只红绸子剪成的春幡儿,在春梅花影里,影影绰绰,便更叫他想起方才不过瞟了一眼,见得她肌肤似雪,红唇如火,明眸狡黠。
他定定神,心中欢喜。几日不见她还天天念叨他,防着他背地里乱来,这当然不是她小心眼,而是她用情至深,傅九公子觉得百忙中找借口出衙门,中午也没用饭,没有白来这一趟。
他心中满意自然却不露声色,免得叫人家的父亲兄弟看出来,怀疑他是个风流好色之人。再说,他此来可不是为了见这傻瓜郑老二,他无别的事,就为了傅四老爷过宅拜访。
郑大龙也有些尴尬,觉得老二这样,真的是想和傅小子相好?以前老二喜欢许小子的时候,不是这样呀。她以前多乖巧,许小子说什么就听什么。
转念一想,郑老爷又觉得,老二厉害一些就不会吃亏。这样也不错。
“父亲大人以往未曾出仕,只与郑兄共有野趣逸兴之交,新年之际上门叨扰伯父一家,实在不安——”傅九和郑家父子沿廊闲话,替继父客气着。
“傅大人说哪里的话。我这长子,还有我的二姑娘,都去过贵府上钓鱼玩耍,回来后一直和我提,贵府上处处照顾,很是打扰呢。如今令尊贵人踏贱地,老朽一家自要尽地主之谊。”郑老爷笑着,这一串子斯文客套的话,他在泉州早就背熟,应对自如,反是傅九听得暗暗讶然。
郑老爷如今的临安话说得八九不离十,傅九暗忖着这老爷子说得还真快。前阵子诗社社日,郑老爷的临安话里还掺着泉州土话,又掺着河南官话。
如今倒听不出来了。
郑大公子笑着引客,引着傅九去看涨水的内宅湖池,看钓鱼的地方,
“我三弟院子那边有新屋子十几间,临着水正好钓鱼。老爷们来了,住两三日都不妨事。随兴得很。”
“新年正月,如此打扰,心下不安。”
“过了初十,不过就是元宵了。正是开社的时候。不怕和傅兄说,你我皆是当差。不在这个时辰,也拨不空在来家中办这些事,依我的,这才是正见得傅兄奉养尊亲的孝心呢。”
郑大公子笑着,看向父亲郑大龙,郑老爷捋着须,不时和傅九公子说几句话,客客气气,并不是把他当成二女儿喜欢的公子,而是淑妃的弟弟。
连郑老爷都心知肚明,傅四老爷必定是有了淑妃的话要商量。否则傅家这位九公子这每天来一趟地催定日子,看地方,是为了什么?
到了用饭时间,傅九本还想留下来吃个饭,见见傻瓜郑老二,解释一下他没有和美妇人旧情复燃,没料到衙门里齐安来了:“大人,宫中见召,陛下设宴款北国国使白撒,召大人随驾。还请快去——”
傅九未料到会召他,不免匆匆辞去,郑老爷一听是贼敌的北国立时就和大儿子打听:“叫他干什么?”
“爹,咱们国宴上,历来要燕射。要召军中擅射的校尉射给北国人看,若是陛下亲自御射,还要有招箭伴臣。”郑锦文右手抬起,做了个托箭的手式,“听说是站在靶子附近,箭来了就托一托,让陛下射中。”
郑老爷脚步一顿,老脸呆然,他从没听说过射箭还要别人拿手托一托?大公子也不禁笑了:“儿子也是看古书上这样说,也许有误,说不定是陛下举弓时托一托箭,让陛下御臂摆正方向的师傅。”
这听着还差不多,郑老爷听懂了。一寻思原来老二看中的傅映风这样忙碌,不是尸位素餐外戚公子哥,他和大儿子一起回了主屋,一进门就和张夫人埋怨着道:“我养了三个孩子,都是上辈子欠了他们,个个来讨债的!有哪一个能和这个傅映风比?世上有这样孝顺的继子?别人家的孩子就是不一样——”
张夫人心里叹气,这郑大龙爱夸别人家的孩子的这毛病,怎么又忘记改了?不说三郎郑抱虎一听这话就讨厌,非和亲爹吵架,便是郑锦文这大儿子在跟前,也不应该这样说。
1215等着开饭
这些话,郑大公子历来当耳边风的,他坐下等着开饭,还有闲心望望主屋大门,顺手扯了扯爹的袖子,提醒他三郎跟来了。不要再提什么别人家的孩子。
张夫人也打了眼色劝说提醒,郑大龙赶紧闭嘴,回头一看,果然高高大大的身影踏进厅门,亲儿子郑抱虎来主屋吃饭了,他和颜悦色看着亲儿子:“三郎来了——?你二姐呢?”
最近三郎来主屋用饭,似乎一两天就有一回,但必要拉上他二姐。今天难得自己来了?
“二姐她说要温书,在自己房里吃。”郑抱虎应了一声,还想想,“要去甘园。”
“唉,她温书干什么?好好在家里吃吃玩玩,准备出嫁不行?”郑老爷心里是这样想着,但如今不敢说。因为郑归音会吓唬养父,“三郎听到了要伤心的。”
“……怎么伤心了?”郑大龙完全不明白。
“三郎是爹爹最爱的,怎么就要读书又要出海,还要打打杀杀的。这样辛苦?我虽爹爹收养的,便是一视同仁就已经是最好。怎么倒偏爱我了?让我吃吃玩玩的,三郎不就更辛苦了。爹爹不心疼三郎?”
“……他是男孩儿!你是女孩儿!”郑大龙很想这样说,但郑归音遗憾地看他,很是为三郎难过的样子。他就开始反省,是不是对三郎不好,是不是亲爹对亲儿子特别厉害?尤其他脾气暴,平常不好骂大郎和老二,怕寒了他们的心。就专冲着三郎乱发脾气了?难道他和归音的亲爹一样,反而把亲生孩子摆在后面了?
因为这样担心着,郑大龙就顾不上最近女儿一意闹着要读书要参选,劝也劝不听。他是亲爹必须得疼亲儿子,他看到郑抱虎,一律地和蔼可亲。
“三郎来,吃汤。”
“……”郑抱虎觉得亲爹最近太怪了。不骂他也罢。也许是年纪老了骂不动了。如今老爷子完全都不摆脸色了。郑三郎一边吃汤一边从汤里抬眼瞟了瞟张夫人,暗想着老爷子娶了新老婆,就这样开心?
家里吴管事时不时地劝,最要紧邓大叔直接说:“你爹六十了,要娶个十八岁小姑娘做继室,你怎么想?”
那不就是和太上皇一样快入土的还选美女,老年入花丛,娶个老婆比儿子还小?如此一想,三郎也觉得运气不错,老爷子还过得去。
太上皇不怎么靠谱。郑抱虎是如此想的。郑归音在书房里寻思着,换甘园选试,这事难道已经定了?
郑归音托腮细思,盯着桌上的红春梅盆景,绿蜡做的花盆儿,花盆儿上是辗丝刻纹,一条一划,一层接一层,她心里其实还有疑惑,上回选女试在平宁侯府的天地一池春是陛下定的地方罢?虽然她收买了平宁侯府赶出来的小妾,听说了不少诽闻,但换地方怎么这样容易就在殿中省换了?
然而,新年进宫不便,她从宫里打听消息,也只知道这几天宫里正忙。
“陛下在玉津园,摆国宴,款待北国国使白撒大人。也不知道结果如何。”
她就打听到了这几句,想着这事,她把眼睛从红梅盆景上移过来,落在了书卷上,觉得要再等等消息,丫头们看着二娘子突然回来,坐在窗边温书。一律地安静不出声,只送盏茶过来。又问厨房的吃食什么时候到。
郑二娘子盯着手里的书页儿,神游天外,她倒是转眼就想明白傅九新年里忙什么去了。原来是御园国宴。就在这样忙,他都每天来她家,这可不是为了她。她心里有数。傅九也不是为了傅四老爷——他是为了淑妃。
郑锦文一定也知道。要知会张府报给张德妃的。
第二天,果然宅子湖面上热闹起来。
傅四老爷要来。名目上当然是姜太公钓鱼社这一回开春,社友们要在郑家攒社。郑归音这几天走在家宅里,就看到了小子们们抬了东海龙王的二尺大小的木雕小坐像、并另两尊一尺高江海神小神像。神像放在三张红漆香案被请了进来,她叫住了,仔细打量,她的丫头们都纳罕围着看:“二娘子,原来参加钓鱼社,还要祭龙王?”
“咱们宅里这水不就是钱塘江进来的?我只没想到,大公子还要拜江神。”
郑归音都难免笑了,郑大公子准备的神像,第一座是东海龙王小像,第二是城外霍山上的钱塘江神崔府君,第三,是妈姐圣后。她失笑了:“圣后是咱们南海的。”她暗暗想,在临安城里钓个鱼还要拜一拜南海的海上女神?
“二娘子不知,小的们听说,如今不提南海,连东海上海船出海,船主们也拜南海圣后了。这一座小神像还是从船务司里请来的——”
小厮们还扳着手指头,说着:“定了日子,准备鸡鸭鱼三牲与香果,社日诸位老爷当天要先去本地该管的城隍爷府上拜一拜,回来才拜这三位呢。”
“……闲着没事钓鱼还这样麻烦?我以前寻思着,咱们做生意的闯海,或是走江走船赚钱,遇上风雨大浪翻船就不好,才怕东怕西的非得拜神不可呢。”
郑二娘子和丫头们笑语,小厮们听着一样笑嘻嘻,辩解着姜太公钓鱼不是闲着没事,是为了等周文王来接他。她卟哧一声笑出来。知道这话必是郑锦文教的。原来神仙儿也管着老爷们一天钓几条鱼呢,郑锦文自然另有一套道理,他道:“咱们这些人,不靠着钓鱼做营生糊口,但城内外渔民们开春一定要拜神的。既然是学了渔夫的作派就得有个样子,也得想想水里母鱼儿春天怀着一肚子鱼子儿,钓一条上来伤了多少性命?咱们拜一拜也是礼数。”
这话听着似乎也没错。她特地来外书房,听了他说了一通渔民们春天里不钓母鱼儿,让她们养胎生小鱼的习惯,她听着觉得和泉州海民们也没什么两样,
有鱼时打鱼,鱼儿不顺着潮水来的时候,渔民们就做些外番买卖生意。她在兄长跟前坐下来,是特意有事商量,只不过,她刚坐定,就有郑老爷屋里的严妈妈来了,提着黑漆描红食盒子,让郑归音先吃了主屋里郑老爷命人送来的,一盏子银鱼羹。
“给二娘子。”
“咦?”她莫明不解,“单给我?”
“老爷说二娘子温书,辛苦呢。要好好补一补,外面管事送来的银鱼也就几斤,大公子和三郎昨天在席上吃了烤鱼。这是单给二娘子的。”因为只有一盏,明明吃过了的郑大公子顿时斜眼瞅着二妹,她赶紧双手呈上,大公子满意点头,浅浅吃了几口还给她,等她吃好了才道:“有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