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差别就大了。卢十七娘心想,郑归音用的“省呵”这二字,是傻瓜都能读出来是俗透了的口语白字。而李夫人用的“者次第”三字,落在不懂的人眼里,还以为是什么古字古词,单是这择字就已见了高下。
然而郑归音不担心,平常人,谁把她郑归音拿去与李夫人比?输给李夫人差了十万八千里远,这不是天经地义?
郑归音连忙笑道:“卢娘子若是有佳词丽句,也是白话口语入诗,小妹正要请教。小女在诗词上的确实太过浅显。不够典雅。”
因为她难得不争论,卢十七娘倒是一怔,卢娘子这神色落在程若幽眼中,当然就是心虚,落在郑归音眼里,郑二娘子大喜暗笑,果然叫她猜中,卢十七娘擅长雅词逸句,有急才。尤其她在甘园作诗时,偶然得一二妙句,气象也大。所以选女们都不得不服气。
但这位卢娘子一看就不爱以白语口句入词诗,不喜欢现在流行的田园诗。
也就是说,卢娘子是阳春白雪,郑归音是下里巴人。
再者要以白语口词入诗词,又要如李夫人那样用得典雅工整,那就是阳春白雪里用着下里巴人,雅俗共赏。
要有这份才情,本就太难。如李夫人所写名句:
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者次弟,怎一个,愁字了得。
谁又敢说不典雅?
而她郑归音也用口语白字,
比如她这一首,用了口语白字,往往像是戏文里的市井语腔了。缺点便是如此。
郑二娘子不怕被挑刺,因为她写不好,别人也绝没有写得比她强的。
世上岂有第二个李夫人?
她一脸谦逊地笑着,道:“小妹因为喜欢李夫人这佳词妙话,学着写。不驯之处也顾不得了。”
卢十七娘何尝不明白她的讨巧之处,却说不出口。难道说这商家女写词不如李夫人用得典雅?程若幽接品就笑道:“诗词,本来就是自抒心声。何必理会别人。”
卢娘子不悦看了程若幽一眼,忍了不提,又拿了这首《二郎神》,对郑归音道:“还有这一句,你速整仙胎归上会,这一句是把你、我、他这类代称写入诗词?”
“是,娘子利眼。”
“虽是如此。但你的笔力太过薄弱——”
卢十七娘这语气,听着倒是真的想讨论诗词,但程若幽可不会这样天真,立时又跳出来道:“以你,我,他这些词入诗,也常见,岂不闻柳永《秋江月》里的下阙:盈盈眼泪,漫向我耳边,作万般幽怨。奈你自家心下,有事难见。待信真个,恁别无萦绊。不免收心,共伊长远。”
郑归音笑道:“若幽娘娘果然爱柳词。”
“也不算爱,但总得知道。”程若幽口风极利,卢十七娘提一句,程若幽驳一句,郑归音做好做歹打个圆场,暗地里还被程若幽瞪了两眼,便知道这程六娘全是防着她郑归音被卢十七娘挑剔出丑,连累了平宁侯府她堂堂侯府千金一起被亲戚表姐嘲笑不懂诗词。程娘子半步也不肯退让地道:“卢姐姐,本朝以来,把市井田家的俗字俗语入诗词,正是如今作诗的风尚风流。”程若幽斩钉截铁,一力吹捧,叫郑归音都不好意思了,“郑二娘子这正是得了其中的妙处了。”
郑归音乐得什么话都不说,坐着喝茶装成腼腆害羞。但她又知道若是这样放过去,程若幽转头是会来要人情的,她也笑了开口道:
“所以这几句我实在是学了瓦子里的戏文。”郑二娘子脸红腼腆,她又被程若幽横了一眼,又在骂她!
郑归音好歹也有自知之明,笑着:“我就想,既喜欢诗词,不管有没有才情,我也应该向前一百名的姐姐们学一学,互学互长。以我之才,若是要与卢娘子你相比,自然是不敢比的。”
卢十七娘憋气,听了这一句总算是下了台阶,她递回了贴子,也没挑剔她。反是道:“陛下开春要校场阅军,也要去祭二郎神罢?”
“听说历来规矩如此。”她连忙回答,卢十七娘又讨了她那根银皮带子,那果然就看到银板背面有忠义二字。
卢十七娘欲言又止,起身离别,仍是说了一句:“郑妹妹,你若是要用白字口语入诗词,便应该以通篇高雅为上。其中有一二句口语为点缀,雅俗共赏才得李夫人神妙。似郑娘子这样,写的本来就是平常的游仙诗词,再反复用口语白字,这就不够风雅。算不得上乘佳作。”
“我写诗是俗了点。”她脸红红地笑。程若幽见她一步步退让,顿时瞪她一眼,暗骂她没出息。卢十七娘没话可说也就告辞了。
程若幽送客回来,才哼了一声笑道:“你不和她争,她也不会放过你。”
“她若虽不讲道理,非要挑我的刺。我就说我写的是祭二郎神的青词。陛下要阅校场,要祭二郎神,我应景写一首还不行了?我们家毕竟是归正人出身。”郑归音的理由可不少,否则她为什么非挑了这个没什么人喜欢用的旧词牌。她也写了几十首,非挑中这一首进宫?
不就是因为皇帝年后要去大校场阅军,校场里有二郎真君的庙。
学士院里的人来选诗时,岂能不知道?程若幽一听卟哧一声笑出来,点头:“她敢挑剔你,你就这样说!”
“等阅校场的那一天,我把这娘娘御笔诗贴子挂到校场的二郎神庙里去。”
她笑嘻嘻。把德妃的赏赐重新装盒收好,让丫头抱住了,她这里刚走两步要回院子,又回头问程若幽:“甘老档古怪得很,你要不要去我的心太平里住几天?”
“我去干什么?”程六娘翻白眼。郑归音笑着:“你怕你这里太挤了。”
“哪里会挤,只有我和卢十七娘——你那里还有傅淑妃的妹妹们。”
“马上就挤起来了。”她笑嘻嘻,程若幽一怔,正要细问,外面又有一位邵妇子来了,她还拉着另一位向娘子,看着只有十二岁。也是前一百名的选女。郑归音本来要告辞回去温书,但向娘子和邵娘子们说话,她也有些听住,舍不得走。听她们道:
“四位考官,各自看中的长处也许就不一样。我听四姐说,佟夫人看中处事干练不浮华多话,韩尚功看中史书学问。郭掌司看中礼仪规矩——”
向娘子才十二岁,也不甘示弱,也着脆生生地道:“姐姐们,我听说,太后派来的方老内人喜欢循规蹈矩的人。但若是换了林充仪,必是喜欢擅长诗词才情。如果有一天换了云才人做考官,必要问会不会骑马、打马球,问平常陛下去校场里阅军的规矩可懂?”
郑归音听得倒有趣,知道娘子们个个都聪明,只不过今日这屋里这位邵娘子,她还是第一回见。原来是邵学士的亲族邵娘子。她辞别出来的时候,一寻思,连金月也提醒了一句:“二娘子,邵娘子是不是就是尉迟娘子的仇家?”
但郑归音其实今日没太在意邵娘子,因为那位向娘子年纪小,能进选是因为有才异,她从本地府县送上来时,评的是:
文章卓异
郑归音走回心太平时,一路沉思着,因为方才向娘子拿出两篇文章是来找卢十七娘和程六娘,程若幽还命丫头把卢十七娘请了回来,一起来看这两篇文章,向娘子笑道:“你们看看,稀罕不稀罕?这是甘老爹写的文章,也是《诗经》新论,小妹觉得写得好,来与姐姐们一起参详——”
郑归音本是意外,甘老档这文章的名字是:考《国风?曹风?鸤鸠》之“鸤鸠”溯源。
【白话翻译:考证《诗经》国风里,曹风《鸤鸠》篇中这个鸟类名字的起源】
连卢十七娘都不禁噫了一声,笑道:“这倒有趣。”
郑归音亦觉得这老太监的爱好真怪,好在以前的老太监们十分能干,能识字读书,能领军能监军,能建宫殿能理财,现在退职后能写写四书五经里的怪异文章,她也不意外。
《国风?曹风?鸤鸠》,甚至她也有耳闻,不就是去年灵山寺出事后,陛下让程美人抄写的古诗?
鸤鸠在桑,其子七兮。淑人君子,其仪一兮。其仪一兮,心如结兮。
鸤鸠在桑,其子在梅。淑人君子,其带伊丝。其带伊丝,其弁伊骐。
鸤鸠在桑,其子在棘。淑人君子,其仪不忒。其仪不忒,正是四国。
鸤鸠在桑,其子在榛。淑人君子,正是国人,正是国人。胡不万年?
但郑归音取了这篇文章在手,手指尖一动,先察觉到这是新印刷出来的字,还有油墨儿。既不是抄来的。关键还是今天赶着印出来的。
她有了警觉,不禁问了一句道:“向娘子哪里得的?”
“就是大行春的书房阁子里,前两天摆了一叠子。我无事去坐船玩的时候,取在手里一看,就想写一篇和甘老爹问难呢。但文章一直写不通,就来和姐姐们商量,这一篇是我今天去,又看到有一叠新的。就拿来了。他这第一篇文章里说,鸤鸠这鸟儿指的是布谷鸟,是古诗里望帝春心托杜鹃的杜鹃鸟,又叫做望帝,还是子规夜啼里的子规鸟,我却是不如此以为,非得驳一驳不可。郑姐姐,你以为如何呢——”
“……我没见过布谷鸟。”郑归音呆呆地说着。几位娘子一时间都看了过来。没见过布谷鸟?城郊里春天来了。,一直在叫布谷,布谷,催着农人早早春耕的的小鸟不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