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归音暗暗叹气,出色如张淑真亦不免被冷落。官家的心思多变,前阵子陛下在裁汰外朝冗余官员的事情上举步为艰,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陛下叹息之余下当然就不再爱听《王槐负桂英》、《蔡状元负赵娘子》这些没良心读书人的戏目,然而,镇南伯写的《精忠岳穆传》,陛下看了两回也放下了。
载汰冗官与兵事皆不中陛下心思,淑妃和德妃只算是个平手。
专心政事的皇帝,果然难以被人窥到心思。但郑归音可没放弃,陛下如今看重的大事她是不知道。但傅九和谢平生可是一直在审刑国公的案子。郑家的院墙还因刑国公这事冒出拆墙的麻烦。
更何况,龙青衣还押在内侍省内牢里呢。她也涉了这案子不是?
“打听出来了?”德妃娘娘果然问着郑归音,陛下盯着刑国公的案子是不是涉到了富春县的铺官龙大吏?郑二娘子一点也不羞愧地道:“没敢问傅淑妃的弟弟。小女怕得罪他。”
在挽迟瞪她之前,郑归音赶紧又加了两句:“但小女最近才知道,龙大吏不是龙青衣的父亲——”
果然,张德妃听住了,她皱眉不解,这可是陛下都看了奏报的。岂能有假。郑归音道:“龙大吏是龙青衣的母亲,她是一位寡妇。丈夫早逝她就接了这递铺。因为找不到人来做。”
“军情急报全仗着递铺相连,如今富春县的递铺却无人争先只能让孤儿寡妇来做?看来果然是——”张德妃瞬间也察觉到了军情系统的糜烂。果然不愧是张相公的女儿,她站起身,沉吟着走到书格边,郑归音看到了书格上俊马四蹄踏燕的瓷像,张娘娘手抚着这马儿,幽幽的声音传来:“父亲当初因为水路驿站运马功败垂成,因而罢职。如今虽然不是马运,却又是与驿站相关。”
本朝的军情递铺是设置在官道上驿站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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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锦文进了宫,没料到被从梅家桥召进宫中。也没料到陛下在问:
“驿站你可熟悉?”
郑锦文心花怒发,他要能伸手到驿站上去,郑家的生意就能顺利进入榷场,不怕那些榷场不看他的脸色。但他左右权衡,还是暗叹口气,恭敬地回答:
“臣,只随张相公熟悉长江上的水运驿站,其次便是沿岸海运。然陛下深知,天下驿站以官道陆驿为主,臣并不熟悉。若是要学,臣虽然比别人都快,却会误了陛下的大事。臣无能,请陛下恕罪——”
官家也早有所料,只是不死心,也是试探。见他能如此,便点了头:
“长江水运,你可有建言?”
“臣以为,安于现状便好。马运虽好,但江防大营的粮草也是由两湖之地经长江水路转运至漕河,此实在是重中之重。江浙的马少了,还能再从陆路上走,将士们并不吃马。但过去三年的马运也占了江航阻碍了运粮,军粮若是误了。却是撑不住的。”
陛下听得长叹一声。
“若是没马,过了长江便是一马平川,如何和女真人对敌?”
“陛下,臣虽官卑职小,但往常随张相公听诸位宰相议政,以为如今之势。先保我朝之内政平稳,我先不要出错,才能以待时机。汉高祖出四川,败西楚霸王,北上走川陕而有天下。前宋刘裕有北府兵,走合肥从江南北上几乎一统天下。却功败垂成。臣以为还是出川陕走长安,更稳妥。”
“从海上进攻可行否?”
“从山东港上岸,便缺马。”
陛下废然。
“罢了,你退下罢,朕也累了。”
“是,陛下。”
郑锦文退下来,却心中忧虑,陛下的性子如张相公所言,其实是急性子。这些年应该平稳下来,但看着还是江山易改,本性难易。
然而他和傅九私下商量过,都以为先保本朝的民生平稳,不要出错。等对方出了错的时候,才是好时机。
就是她二妹在旁边嘀嘀咕咕着:“这才叫熬着,最难受了。”
什么都不能干,最容易叫人放弃。
郑锦文当时就骂她:“嫁妆不许用,给我自己攒钱。攒钱不是事?”
“天天节省过穷日子。好苦的。”二妹居然还能顶嘴,“过一两年容易,过三四年也容易,但你要说过二十年以上。你看谁愿意?明明是皇帝富有天下,还要省上二十年。你看太上皇省了吗——?”
郑锦文想着二妹多嘴的这些真话,他走在出宫的宫道上,望天而叹。
“愿吾皇,果敢坚毅,忍人所不能忍。”
郑锦文完全不相信二皇子恭王,他不相信这位东宫能比现在的官家强。
郑二娘子当然也不相信东宫,东宫妃的脾气多暴躁哇?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指不定将来的皇太孙也会很暴脾气。
这样还谈什么果敢坚毅?
她这时候就不拿赵若愚和秦文瑶做例子,相信儿女胜过老子来说服自己了,她还埋怨着都怪太上皇不够果敢坚毅。
一个皇帝选错了,后面的皇帝全错。
她这些话是在心里嘀咕,在德妃娘娘面前断是不敢说的。德妃召了她,有意无意地问起:“本宫听说淑妃的弟弟,有意谋运转使的差事?”
郑归音这会子不敢出声,不敢嗤之以鼻,不敢看不起傅九巴巴儿去谋这样车夫官了。张德妃见她安静,转头看她,不由笑了:“罢了。你们家以海运起家。不知道内陆里驿站是极要紧的。马纲扰民,军情却不能全都以商家生意而论,。军国大事岂能以生意成本计较?”
“小女,见识浅薄。”她老老实实承认错误。
她本是想着,赶大车做生意真是太亏了,成本多高,还是海运成本低赚得多。
如今是不敢这样说了。
“只是,娘娘,若是耗费过大,便是军国大事也不能长久。”
郑归音还是把心里话说了出来,
“小民们也是要吃饭活下去的。小女历来知道,但凡成本太高的事,到头来还是要一层接一层摊下去由无权无势的小民承担。小民破家亡命都填不上来,就只有逃走了。”
“你说的,这是老成之谋了。”张德妃微微点头,叹了口气。
否则富春县里的龙大吏为什么是寡妇?因为别家但凡有点办法都不肯干。递铺依附在驿站里,上回富春县驿站的谋反军情急报,怎么就被刑国公的族人刑驿吏偷走隐瞒了?
这一环扣一环。全都出错才会如此。
“必是下面驿站、递铺里当差的百姓过得太苦。”张宰相的女儿心里如此想,却不会公然说出来。
前面选德殿上,陛下也不是和淑妃卿卿我我,而是刚刚下朝回来,召了几位重臣来选德殿开小朝会,陛下大发雷霆,地下站着的几位正副枢密相与兵部尚书,皆是脸色发白,战战兢兢,赵慎拍案怒道:“莫非要朕如太上皇当年一样,女真敌军杀到了朕的京城外,朕才得到奏报,匆匆坐船逃到海上去?”